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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夜(三)

第二夜(三)

除了皇上可以召钦天监亲自询问天象之外,臣子向来是不能妄议的。

当今圣上既非昏庸无道,亦非治世之才,但是个样貌俊美的皇帝,亦是位多情的帝王,他虽贵为九重之尊,有四海之富,然却是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对朝中臣子礼遇有加。

只可惜,一朝天子被宦臣相挟犹如困兽,声威不济,何谈萌覆黎民。

桂月中旬初的一个夜晚,深浓的夜色之下万籁俱静,满城弥久不散的桂花飘入千家万户,半盏赤红的弯月高悬在墨黑的夜空之中,在迷离惝恍的氤氲中显得其光倍常,简直红红得耀眼。子夜时分,京城上空数里外蓦然出现一团赤色火团在天际盘旋环绕,火焰内隐约有一状如马而身有鳞的异兽腾云驾雾而来。众人中有眼尖的,细看出火焰之中是威武轩昂的神兽犼,它扬天嘶鸣三声,吼声如雷,掀开强健有力的四肢腾跃奋起,刹那间遁隐云雾,消失不见。

越日,天子召钦天监监正前来问话。

他的臣子端端正正地如实答道:“帝王执政,望天犼陪鸾伴架,可识不忠不孝之人,确保国家兴旺,江山永固。”天子的眼神明彻清透,周身萦绕着雍容的贵气。一挥手,他屏退手执障扇的宫女,开口又问:“爱卿可愿将钦天监大小琐事交于泰西僧侣,之后伴朕身侧,助朕识别善恶忠奸?”难掩目的,圣上是在千方百计地引他说话。只见他的臣子向后退一步,恰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躬身揖让:“微臣乏善可陈,恐辜负皇上一番心血。”尹监正俯身要跪下去,皇上用手搀住:“朕没让你跪。”天子微微抿起嘴唇,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言语中满透着不甘与无奈:“朕未尝弃卿,奈何卿不求仕……”

夕阳把半边天染得通红,少顷便沉甸甸得坠落下去。

尹肃清一边将灯笼提在手中一边说:“今日皇上召我去问昨夜‘火焰犼’一事。”

“我猜你肯定又对皇上是一番忠言逆耳的劝谏。”谢侍郎见他不吱声,明了已猜得八九不离十,遂复言:“肃清,听我一句劝,你已不再是地方官,既然都从吉安回京了,有些事就算知道,也别在皇上面前提起了。”

“我是朝廷的官员,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吃的是朝廷的饭,我只是尽自己的本职。”

“可单凭一个天象,又能奈何?”

“抬头三尺有神明,兵部颜尚书私用军饷亦是人尽皆知。”

“兵部再怎么用军饷是他们的事,就算人尽皆知也是他们的事。”

尹肃清驻足,目光落在谢少牧官服上胸前的方形补子:“文官绣禽,是为文明;武官绣兽,是为威武,”他将目光移开,把灯笼向前照探,继续道:“读书,应试,做官,无非是上效朝廷,下为百姓,若只做到前一半,而却没做到后一半,这样又有何意义?”

“那你可曾想过,万一皇上其实早已对颜尚书私挪军饷的事了然于心,只是眼下不愿插手此事呢?”

“总要有人身先士卒。”

谢少牧闻言一时语塞,彳亍半晌兀自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癯的面容,尹肃清也昂然望着谢少牧,那双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地向他望过来。谢少牧忽然一把伸手搂紧他的腰身,抚摸着他的发丝:

“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为了你。”

他心知肚明,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是他口中的肃清,同时也是皇帝的臣民,更是一位被称作廉吏的官员,他公正廉洁,克己奉公,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

面前的尹监正面色凛然,一语道破:“你做了亏心事?”

同样的意思,从尹肃清嘴里说出来,就立马带着沉甸甸的斯文和尖锐的棱角。

“亏心事?哈哈,我做过的亏心事还少吗?”逆着月光,谢少牧注视着他冷而清冽的双眸,轻描淡写地自嘲着。

尹肃清摇摇头,他也曾想过,眼前的这位侍郎,人长得是俊美,一张嘴能说会道,加之高步通衢,自然招人喜欢,可就是这股子浪荡不羁的痞性,到底是从骨子里沁染出来的,还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若说他不务正业,可到底是前科探花,又是朝中年轻有为的户部侍郎,浑身上下散着斯文元气,出口成章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撰写的那一手工整而华丽的好青词深赢先帝喜爱。若说他奋发有为,可又时常和楚幼安那种轻浮子弟称兄道弟。总之,比起不善言谈的自己,他显得圆滑得太多。

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同窗数十载,尹肃清规劝过他最多的一句,便是“避而远之心怀叵测之人”,然而谢少牧在朝野的沉浮起落、纵横捭阖,早已对“祸福相贯,生死为邻”习以为常,他又何尝不曾为他忧心。

“骗你的。”带着一丝自诩的傲慢,自得的喜悦浮上谢侍郎的嘴角。

真可爱,他的肃清又认真了。

谢少牧倏地拾起尹肃清的手:“每次单独相处,你总说公事,”摊开手心,将一个精巧的香囊放入他的手心:“白梅,知道你喜欢,”香囊里白梅清明悠远的香气虽然不张扬,却总能飘越几里之外,“含蓄,觉得像你,”他又拉起尹肃清的手腕:“老习惯,先去万庆书坊旁边的小面摊去吃馄饨,我再陪你去值房。”

尹肃清抬眼,迎上的是他欢欣且赤诚的眼神。

京城的东西乐安街合起来约莫七、八里长。西街店邸林立,有京城五大书坊之一的万庆书坊,此时正被暮霭与雾气笼罩着,东街有兵部尚书的府邸,朝中数一数二的阁臣要员,住当然要住在繁华的热闹地方,不管气象如何,主街上始终都是一派摩肩接踵的景象。

一轮弯月悬挂天际,水如平镜的湖面幻成了亮晃晃的银色,二人从白渡桥上并肩而过,过了桥便是乐安街的西头。

“啊!快逃啊!火焰犼又出现了!”熙攘的人群里,不期然地传出一声惊吼。

神兽犼足踏火焰破云而来,全身透着一股震撼人心肺的威武,昂首怒吼,落在兵部尚书宅邸的屋顶上。它口中喷火,飞溅的火星将整条街照得远近通明,有随时腾跃奋起之势。风助火烈,颜宅外悬挂着的灯笼纷纷滚落至地面,一霎时把全院照得通红,宅院里红光一片,呛鼻的烟雾冲达云霄,连扑救都来不及,不出一会儿就引来一棚熊熊的烈火。

乐安街上更是人声鼎沸,警铎乱鸣,猛烈的火势惊散了满街的游人,四散逃开。救火兵丁一队接一队接连赶来,奈何那只异兽停在颜大人的屋顶上,浑身冒着熊熊炎炎的火星,无人敢靠近。幸亏临户与颜大人的宅邸之间有一道风火墙,大火在颜尚书的宅子里烧得呼呼直旋,就是没冲过来。

不出一时半刻,火焰犼长鸣一声,踏火跃起,腾飞数里,又继续朝紫禁城中被包裹在升腾云气的数座五脊殿方向飞去。

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浑圆的一片光在仁寿宫的檀香木飞檐上旋转着,划破了宏伟壮丽的皇宫的宁静,携带着灼灼的火光愈转愈大,迸溅出的金花飞舞着,回旋着。时值尹肃清去钦天监的值房的时刻,二人正是从乐安西街的面摊那里吃完了馄饨,耳朵里忽然灌满了哔哔啵啵的声浪,仰头观望,一道刺目的亮光从他们的头顶闪过,划过幽蓝隐秘的夜空,长蛇似的一串令人炫目的火光如闪电般将墨色划开一道口子。二人旋即顺着火光一路朝宫里奔去,谢少牧伸手牵起尹肃清的腕子,牵着他飞奔在近道的巷道之中。

“等等,应该先去找宫外找庄翟。”尹肃清打断他。

“谁?”谢少牧随着停下奔跑的步伐。

“钦天监的五官司晨。”

“找报更的太监应该是这个方向。”

“他不住宫里,也不是太监。”

“黑灯瞎火的上哪里找去?他肯定会赶到宫里的。”

谢少牧拉着尹肃清一路飞奔到仁寿宫前时,已有两个人先到一步,高壮的那个正是庄翟,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眉清目秀、儒生模样的少年。

“这位是……”谢少牧开口问。

“见过谢大人、尹大人,在下柳晋。”少年的面上显出几分腼腆与羞涩。

尹肃清隐约记起这张清秀的脸孔,为何这般似曾相识,可又记不分明。倒是谢少牧从容地拱手回礼,复又贴着尹肃清的耳畔悄声道:“万庆书坊里季掌柜的儿子。”

京城里五大书坊里为首的万庆书坊旁有一家小面摊,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他……呃……他……念、念诗文给我听。”庄翟搔搔后脑勺,他身边的少年倒是毫不避讳,向他靠近几分:“我和阿叔住在一起。”庄翟指了指躲在他身后的少年:“先替我照看一下他。”嘱咐妥当,他气定神闲地抬眼观天,这才从容淡定地飞身跃至太后殿的屋脊上。

谢少牧看了一眼少年,笃悠悠地开口:“真是急惊风撞着慢郎中。”

皇宫内,是御马监的小太监最先发现异样的,玉曦宫的皇帝片刻功夫也察觉了异样,内侍凭着臆测,启奏道:“这走水的地方,怕是太后的仁寿宫。”宫内的御林军兼消火指挥使和宫外的锦衣卫双双出动,东厂提督纪公公也闻讯赶去仁寿宫。等黑压压的一队人马闻讯赶到仁寿宫并将其里三层外三成地团团护住时,尹素璧已经护着太后从宫中脱身。除了东厂的之外,御林军个个都是虎背熊腰,从外表上看颇有威严,指挥使上前肃拜,声音宏亮且中气十足:“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如墨的夜色包裹着屋脊上的身影,火焰犼掀起前蹄,接着连连后退。立在它面前的庄翟将手探入它周身燃烧着的火焰之中,火焰犼低头嗅了嗅他,瞑目蹲身,朝夜空嘶鸣一阵,将身一纵,冲向云霄消失不见。

风骤起,黑云四至,汇聚京城上空,接着大雨倾盆而下,这才浇灭了兵部尚书颜大人宅子的大火。

那间被烧过的房子,毁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而与风火墙相隔的另外一间房屋却安然无恙、毫发未损,如此异样遮盖不住京城纷飞的议论,以致甚嚣尘上。火焰犼突现京城,以致帝都不安,翌日,皇上下诏将此案交至钦天监处理,同时,尹氏尹素璧受封,赞其年少英武,临危不惧于前,护救王族于后,圣上嘉悦,实怜其忠,故拜为正六品女侍医,招入宫掖侍奉太后,以酬其德,且特允其自由出行,皇族无召时,亦可行医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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