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兴致来时,李靖就随手折下一枝枯枝,在雪地上讲解着兵法,这时候沉默一旁的虬髯客多半会参与进来,两个人纸上谈兵,偏也兴致勃勃。向燕云认真而渴求的听着这些父亲还没有来得及教给她的东西——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需要学会这些,她的归宿是江湖,而江湖有着另一套法则。
天气晴好的时候,李靖也会教她吟诗作画,告诉她刚刚时兴的“四声八病”的说法。向燕云只是会写几个字,且一手书法真是不敢恭维,握惯了枪杆的手一旦握起笔来,竟然胆怯到甚至有些颤抖。当她一时尴尬,抬起清澈的眼睛请教不认识的字时,李靖实在不敢相信:就是她么?她还不满十四岁,是以怎样的豪气孤身迎战数万大军?
“嗯……李靖,你们常说的鸳鸯,是这样写的么?”向燕云捏着笔杆,皱眉。
“是。”李靖伸手,想要握着燕云的手,被一把摔开:“你写来我看?”
李靖少年时下苦功夫摹过二王,一手字当真龙飞凤舞,莫说是这北疆,即使是江南才子,也鲜少有人可及。
“鸳鸯是什么样的鸟?”向燕云依旧兴趣盎然。
“鸳鸯是情鸟。”李靖道,“燕云,那是世间最神奇的飞禽呢。在江南的莲池,鸳鸯一对一对追逐来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我记得前朝有人作《鸳鸯赋》,曾写到——既交颈于千年,亦相随于万里……”
“既交颈于千年,亦相随于万里?”向燕云忍不住轻声重复了一遍,这摩天崖,或许是太冷了,太冷了,冷得只有孤鹰翱翔,难得看见成双成对。
“不错,我念给你听……飞飞兮海滨.去去兮迎春.炎黄之季女.织素之佳人.未若宋王之小史.含情而死.忆少妇之生离.恨新婚之无子.既交颈于千年.亦相随于万里。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合会.无胜比翼两鸳鸯.观其哢吭浮沉.轻躯瀺灂.拂荇戏而波散.排荷翻而水落.特讶鸳鸯鸟.特讶鸳鸯鸟.长情真可念.许处胜人多.何时肯相厌.闻道鸳鸯一鸟名.教人如有逐春情.不见临邛卓家女.只为琴中作许声.”李靖曼声吟道,“燕云哪,即便是凤,也要求凰,你真的打算一世孤飞么?”
他的声音,温文清朗如圭臬交击,随风丁凌。
向燕云再傻也听得出弦外之音,脸色一凛道:“向某粗陋女子,不懂李公子的意思。”
说罢,竟然拂袖而去。
李靖提起她丢下的笔,忍不住笑了起来——十四岁的女儿家,在杏花烟雨的江南,早就有了浅愁如絮,黯然伤春了吧!
而向燕云心中又何尝不是五味杂陈的震惊,李靖告诉她的,是如何的世界呢?那是一个游弋着鸳鸯的池塘,那里的飞禽不羡高飞,只莺莺燕燕,双双对对。
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偷偷地想:那些春日踏青,塘中采莲,月下流泪的闺中女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
那柳若烟浓的江南,又该是什么样的景致?
大雪依旧封山,巨石摩天,沙砾暴雨般砸在屋顶和帐篷上,这里是塞北,坚实、冰冷、厚重、无情。
向燕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心粗硬,十指修长而有力——这样的手,拨不得琴弦,捻不得丝线的吧?她注定是翱翔九天的白鹰,于那缠绵的鸟儿,只有高傲地羡慕着,满怀说不清道不白的心思……
想着想着,她步入了豆蔻年华。
那是初放的蓓蕾,二月枝头的杏花。
李靖,用一袭洗的发白的青衫,把一种淡淡的愁绪揉进了她坚硬如铁的心间,她的眉眼被那些诗赋一点点的抚开,渐渐也有了书香女儿的气质和风华。
和李靖在一起,何等的惬意和闲淡?和往年一样的严寒中,她明显的感觉在厚厚的冬装下,自己的身躯一****的丰满起来了……
许久不见咄苾了,向燕云已经有一点不习惯别人喊她“朵尔丹娜”。不知他踏雪离去之后,又掀起了如何的血雨腥风。
只记得,他临走时秘密的叮咛——“小心你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是指李靖吧?这个吟诗作赋的佳公子,究竟还能等到几时?
向燕云向后山绝壁踱去,她知道,大哥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钓鱼。
虬髯客坐在凌空凸出的一方巨石上,手里是长长细竹做的钓竿,一条丝线不知系着什么,垂入茫茫的云海里。
“大哥,你又来了,学姜太公么?我这摩天崖的绝壁,可没有鱼。”向燕云一跃,凌空落在巨石上,坐在他身边。
虬髯客眯起眼睛,笑了:“燕云,愿者上钩,又何必非要在水边呢?”
向燕云知道他的意思,又问:“那大哥,你钓到什么了?”
虬髯客摇摇头:“罢了,罢了,看来摩天崖当真穷的很,连条鱼也没有,老哥哥我还是走吧!”说着,当真将手里的钓竿一掷,落下悬崖,鱼钩上寒芒一闪,也不知系了什么东西。”
“大哥?”向燕云轻叫一声。
虬髯客摸了摸她的长发:“燕云,大哥该走了,能教你的,都教会你了。你天分极高,不出五年,恐怕天下就再无对手,武学一途,大哥不担心。只是你记住,行走江湖也好,以后争夺天下也好,心肠,软不得。”
“多谢大哥。”向燕云点头,她何尝不知虬髯客与李靖久居摩天崖各怀心思?只是今天虬髯客竟是对面承认,对风云盟再无图谋,这份光明磊落,她的确感激的很。“只是大哥,你再等我两日,南下的路上就有伴了。”
虬髯客的眼睛亮了起来:“李靖李药师?”
向燕云点点头:“他也该醒醒了,是时候叫这位公子爷明白,摩天崖上,钓不到鱼的。”
虬髯客哈哈大笑:“燕云!燕云!好一双利眼,做哥哥的还真是低估了你。”
向燕云冷笑:“大哥,你告诉过我,江湖险恶,你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她拍拍手,似乎要拍掉手上看不见的灰尘:“再着了人家的道,那是你妹子我没心没肺该死,怨不得别人。”
她又是凌空一跃,身形在山风中飘飘荡荡,有若腾云。
这个冬天,她的武功和她的身体一样,飞速的成长着。
一个长长的冬季即将过去,李靖的身子已经完全康复,脸色却似乎更加深沉。
向燕云还不明白他的感伤——他一天天逼近了而立之年,这个文武全才的年轻人已经即将迈出年轻人的行列,但梦想中的功业似乎还远在天边。
那样的焦躁和无奈,还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所能体会的。
“燕云,有一样小礼物送你——”又一次踏入李靖简陋的书房时,李靖背对着她,手中提了一管笔,很有些自得。
他的手下,是一幅巨制长卷,《黄河入海图》。
向烟云被那狂澜冲天的气势震了一震:黄河,宛如一条挟卷一切不可方物的巨龙,正迫不及待冲向汪洋大海。河海交界之处,是何等壮阔激烈,激起的波澜几欲滔天。
——李靖,竟是这样渴望东流么?
只是向燕云径直走上前去,看也不看李靖手里的画卷,只将白纸上的第一张提了起来——那上面显然还有第一张纸洇出的墨迹,尤其是重重点下的墨迹,分外清晰。
李靖脸色渐渐变了,向燕云的眼光却越来越冰冷,她提起笔来,在墨点之中加入几条纵横的直线,嘴角忽然浮起讽刺的笑容——这简单的图案她实在太熟悉了,正是摩天崖上云盟的兵力分布图。
向燕云抬起头来,打量着李靖,彼此陌生。
“李靖!”向燕云缓缓捏紧了那一团纸,脸色冷的象阴山的寒风:“麻烦你记住,我不是汉人,也不是突厥人,我对这个天下,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想要风云盟的人已经太多,你不是第一个,想必也不是最后一个。两年前,有个叫李渊的人暗算了我爹,他一直以为杀了我爹爹就可以夺到风云盟,可是……他在做梦,他除了复仇什么也得不到!”
“我决不会放过他!”向燕云的眼睛开始喷火:“李靖,多谢你,教会了我很多好东西……可是你最好知道,风云盟是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不会被人利用,任何人!”
她逼视着李靖:“我虽然还很年轻,可是能活到这么大,已经不容易!”
李靖的脸微微红了红,好厉害的女子,哪里还象是前几天笑问鸳鸯的天真少女?或许,那偶然一现的天真,也不复再现了吧。“我……抱歉,燕云。”他喃喃。
向燕云抬手,手里的纸束如剑,直指南方:“不用道歉,李靖,我不送你了,过了黄河就是汉人的地方了——自己保重!”
她竟然就这样下了逐客令。这女子,翻脸竟也如此无情。
李靖一揖,重重道:“告辞!”
这已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再过一个月,就要春暖花开了……
虬髯客和李靖一同远去,踏着最后一场大雪,再没有回头。
向燕云摸出怀中新制的银笛,凑到唇边。流淌出的,正是那支《哀郢》。
无限悲凉,洒落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