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王昌龄
天苍苍,野茫茫。
明明已经接近寒冬,今岁的保铁山却依旧染绿,老人们纷纷传言这是天神的吉兆,要古老的草原打开了它的胸膛迎接和平。
久违了千年的和平终于到达。
“爹爹”,雁青手里捧着一件黑缎金丝的大氅,背后绣着森然的狼头,栩栩如生,神色狰狞,目光中满是侵吞千里的霸气,她一回头,琳琅的发饰丁呤如春风:“找到了,是这件么?”
咄苾却没有回头,低头看着身上朱红色的长袍,折向外的一面还是黯淡了,胸口腰际多少有些不合身,但一眼就能看出,是极品的料子和裁剪。
雁青撇撇嘴:“这袍子小啦,年轻人穿的,爹爹你穿它干什么?换下来,我给你挑件。”只是她刚刚伸手,咄苾就已低声阻止:“放手……”他伸手,在衣料上反复摩挲,粗糙的掌心划着精致的缎面,发出刷拉拉的嘶响,雁青再傻,也看出这件袍子的不比寻常,轻声问:“爹,是娘做的么?”
咄苾回过头,笑了,女儿这么怯生生地望着自己,乌溜溜的眼珠却藏着按捺不住的好奇,她是那么的想念母亲,想念那个从未见过面,只在传说里飒爽的母亲,咄苾摸了摸女儿的鬓发:“不是,你娘哪有这个手艺?只是……当年我是穿着这件衣裳跳上摇光的马鞍,把你娘抱在怀里的……”
那一夜,他将自己的新娘抱在怀里,也烙在心里,只是那烙印在仇恨里结成了冰,二十年间,春风不度雁门。
“那……”雁青看着父亲的神色,摸不准他的悲喜,递上了手里的大氅。
咄苾手一抖,披上大氅:“没什么,只是你娘如果还在,今天,恐怕是最高兴的人……雁青,你出去帮哥哥招呼一下客人,我随后就到。”
雁青点点头,挑开帐帘走了出去,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父亲需要时间去强行安抚那快要汹涌的悲哀。
“朵尔……丹娜……”咄苾忽然伸开双臂,向着虚空死死地拥抱,好像要把丢失的心找回来,按进胸膛里——偌大的王帐里,咄苾就那样保持着一个拥抱的姿势,许久不动,黑发垂在大氅之上,夹杂了小半的花白,触目惊心。
一滴泪忽然渗了出来,顺着皱纹的纹路滑落在衣袖上,转眼间暗红之中多了一点鲜红:“朵尔丹娜,你看,我不贪心,上天还了我一个女儿,我们的女儿——我老了,也累了,黄河那边的天下……我不要了……”
门外的喧嚣越来越大声,咄苾忽然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振衣而出——保铁山已经被喜极的人群挤满,最贫苦的牧民也换上了最光鲜的衣衫,黑色的羽銮排向天边,战士们丢下了十几年未曾离手的刀枪,欢呼雀跃。当他出现在人们视线的顶端时,一切声音都渐渐平息,所有的目光都等着他发号施令——那个渴望已久的命令。
此情此景,竟是象极了二十年前那个神赐的夜晚,只是黑发的王子已经垂暮。咄苾脚步沉稳如山,气吞万里——他已经年过半百,要在一生尚未衰竭的时刻,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来了……来了……”人群向两边散开,连不懂事的孩子都在母亲怀中兴奋起来,漫长的通道,这一边是突厥王咄苾,那一端,是大唐的议和使者,唐俭——此前一千年,此后一千年,在这片古老辽阔的土地上,都再无一个这般受到欢迎和礼遇的汉人。大唐的仪仗一步步靠近山巅,靠近突厥黑色的旗阵。
在相隔三十丈的距离,唐俭停住了队列,咄苾一挥手,向下迎来。即便唐俭这样早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官员,也有了一种久违莫名的激动,他打量着咄苾,那个无数次驱赶战马踏过黄河的草原英雄,虽然明明知道他是寇仇,却还是忍不住的欣喜——塞外的风沙磨去青春的最后一丝凌厉,传奇中的王面色沉重,神色威仪,眼角几缕刀刻般的皱纹却跳着轻松和喜气。唐俭恭敬道:“久仰颉利可汗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上朝天使驾到,未曾远迎,失礼失礼!”咄苾早就淡忘了汉人的繁文缛节,拱手,多少有些僵硬。
“可汗太客气了!从今以后,大唐与突厥,两国永为兄弟之邦。”唐俭扫了一眼期待的人群:“看来贵国的百姓也等急了,下官就宣读诏书吧!”
咄苾点了点头,唐俭从金漆龙纹八宝盒内捧出诏书,转过身子,缓缓抖开——千山寂静,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屏住呼吸。
“快拿武器——”一名卫兵慌慌张张的拨开人群,一头栽倒在地上。
叠罗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道当着特使的面如此手足无措,未免太失礼了。咄苾却是一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最让他担心的事发生了。他大步跨上,一把抓住卫兵的胳膊:“什么事快说!”
“快拿武器,好多汉人!汉人来了!汉人杀来了!”卫兵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喘息着道:“大队汉兵杀入我境,已经快到保铁山了!”
所有的笑容一起僵硬——惊异,震怒,背叛,更多的是一时接受不了的空白和木然——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每个人都有了世界末日的恐慌。
静得令人窒息,咄苾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放开了卫兵的胳膊,恶狠狠把目光转到唐俭脸上。
唐俭在他的逼视下竟打了个寒战,手中的诏书一下掉在地上。“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圣上龙颜大开,百官额手称庆,有诏书为凭!诏书为凭啊!”唐俭慌忙去捡那诏书。
咄苾一把抓过兵刃,大步迈出,一脚碾在诏书上,脸色阴沉到死灰,再不看唐俭一眼。
山下,如潮的铁骑夹杂着死亡的阴影卷过突厥的土地。
他们,终于来了。
唐兵已经攻到了山腰,防御工事基本上全毁了——今天只有轮值的几个人在站岗,人们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和平里,早已收起了刀枪,甚至连马鞍也已经卸下。
无数突厥子民倒在屠刀下,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换下,遍地的尸首和残肢,犹自穿着簇新的衣裳。
一道血的裹尸布从山脚拉向山峰,血色上隐隐透出一个“李”字。
咄苾闭上了眼睛——李靖赢了,他选择了最好的时机,做出了最大胆的决定,他宁可抗旨而行,也要杀了咄苾,灭了突厥。这一刻,咄苾终于明白,或者说,终于承认谁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但一切都已经太迟。
“爹爹——”叠罗施带过了一匹战马:“上马,我们杀出重围,东山再起。”
咄苾脸部的肌肉似乎已僵硬,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突厥今日一败,是亡国的一败。亡国之君,苟活何意?”
叠罗施急道:“杀一个是一个,咱们突厥男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束手待毙的!”
“好!”咄苾被他重新激出了万丈豪气:“咱们父子并肩作战!”
“还有我!”雁青纵马赶了上来,两眼中满是泪水,一切都按照她的努力进行了,但是她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灭亡。
“走吧!”咄苾打马而下,不忍责备女儿一句。
三骑快马直闯而下,在唐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隐约可见李靖的帅旗迎风招展,叠罗施按捺不住了,忽然恶狠狠一咬牙:“我去杀了他!”
“不可!”咄苾伸手抓住叠罗施的马缰,已然恢复了昔日的镇定:“李靖就是要我们自取灭亡,先退了再说,跟我走!”
他一马当先,向北方杀去。一路上,无数匆匆拿起兵刃的士兵向山下冲去,无数刚刚反应过来的士兵冲回帐中牵马取兵刃,小股的唐兵已经列成直阵,五骑一列,势如破竹的向山上冲杀,不及逃跑的妇孺被绊在马下,哭喊和叫骂声乱成一团,“拿刀,汉人来了……”“咄苾王救我们……”此起彼伏的声响响在耳侧,令咄苾几次三番想要拨马迎敌,战死沙场。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以卵击石的滋味,兵不知将,将不见兵,乱军如山倒,竟然寻不到部下的痕迹。时不时看见身着贵族服饰的大将,正惶恐地护着身边的娇妻美妾,老父老母,弱子稚女,昔日战阵上杀人如麻的战士,在亲人倒下的时候竟然也无助如平民,慌乱地哀嚎着,一双手无法保全全家,只左右突围,直到自己也被乱刀砍成肉泥。
这里是不设防的萧墙之内,今天是不打仗的和平之夕,突厥的战斗力被完全彻底地击跨了。
咄苾黑色的大氅成了乱杀阵中唯一的旗帜,小股的散兵渐渐在他身后汇聚成潮,一起向北翻山而奔。一路上聚集的人马越来越多,有了主帅,渐渐冲杀也成了阵势。
唐兵从南方而来,北方的包围薄弱了许多,加上山势陡峭,不多时已杀出了重围。
咄苾这一通冲杀,已是浑身浴血,喘了口气,他回头招呼:“叠罗施,达达敏尔,你们还好吧……”
雁青也疲惫之极地握着滴血的长刀,而在她身边,叠罗施早已不知去向,。
“糟了!”两个人一起惊呼。
他们的战马已经不堪驱使,尤其是咄苾跨下的战马,前腿上砍了个大口子,皮肉向两边翻着,一路流着血,没有扑倒,简直就是个奇迹。
“可汗——”身后惊弓之鸟一般的士兵忽然开始惊呼,北山之后的沙砾地上,远山一般的黑影严阵以待——伏兵!
那就是李靖日后扬名千古的“六花阵”,中军九宫以八卦之势缓缓流动,横列在中军之前的,是铁甲的梯状蛇蟠,远远看上去,如一个从地狱里打捞上来的黑色太阳,长着数百个怪蛇的脑袋,咝咝吐着死亡的黑信,牢牢横亘在咄苾的前方。
这是李靖三十年来苦心孤诣对付突厥精兵的杀手锏。如今,铺天盖地的罗网已经慢慢收拢,他站在网口,兴奋地等待着一生中最重要的猎物——那个宿命一般不可战胜的对手,今天,要横尸在他李卫公的马前。
“爹……怎么办?”雁青倒吸了口气,她并非没有见识过大阵仗的女子,但是,面对着这样的对手,己方那些衣衫褴褛,盔甲不齐的士兵如何还有生机?款待的盛宴尚未举行,他们饥肠辘辘地冲杀到这里,早已筋疲力尽。
咄苾抬起手,钢刀已经卷刃,鲜血顺着手腕滴滴落在马头上,他的声音不大,但已经足以令每一个士兵听得清清楚楚——“冲过去!”
“是!”
这支不足万人的残兵里,有亲兵,卫兵,矛兵,盾兵,弓箭手……只是匆匆汇聚成为一队,但几乎凭着多年战斗的本能列成阵势——能够从那场大乱中反应过来的,本来就是千锤百炼的战士,在听到命令的片刻,立即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只是,盾手和箭手早已名不副实,狭路相逢的厮杀并没有给他们留下机会,所有的手里都一律持着长矛,长枪和战刀。长矛手神色坚毅地站在队伍的最前——这是什么样的长矛手呵?矛尖已折断了不少,那本应闪着寒光的前锋部队手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杆,甚至木杆也开始断裂——他们几乎是出于天职地站在最前面,也早已明白,眼前的钢铁长城不是自己可以冲开的。
突厥的战队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本来是速度,但是现在马力已经不支,失去了急冲的可能,而且即便是急冲,也注定冲不破重围。
这支最后的部队,迈着缓缓的步子,开始冲锋。
不知是谁开始唱一支低徊悲凉的战歌,转眼就成了无数人的合唱——
我阴山之下,大漠之南,白骨苍苍;
我青天之下,高山之上,难返故乡;
我日落之处,长城之外,谁与纵马?
我神灵庇佑,魂魄震怒,身死国殇。
这只是一群没有盔甲,没有兵刃,没有退路也没有希望的战士,但大唐的精兵们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他们怕得并不是这些人,甚至不是咄苾,不是突厥这个国度,他们怕的是那片太宽广的草原和大漠,怕的是那些为了马背和征战而诞生的灵魂,他们好像不是母亲的乳汁喂养的血肉之躯,而是从黄沙中生长出的男儿,即使是扫平了这个国家,只要战马还在,战歌还在,这万里的北疆,似乎就永不会臣服。
唯有李靖,始终安静而沉着地观察着敌军的每一步深入,他忽然眯起眼睛,右手稳稳举起长剑——“放箭!”
如燃烧的长剑刺入沼泽,咄苾王的部队直入九宫,漫天箭雨之下,倒下的士兵和冲过去的士兵同样没有丝毫表情,丝毫迟疑。
短兵相接,血肉和盔甲的搏杀,用刀,用箭镞,用拳头,用牙齿,甚至用躯体。没有人见过一株冬笋在冻土下的挣扎,一层又一层死亡的外衣被剥去,而身后的力量却借着死者的冲杀前行一步,每一步,留下无数尸体和残躯。
李靖的阵势绵绵不绝,后续的力量几乎无穷,但是无论怎么冲杀围剿,都不能让咄苾那支利箭般的队伍散乱,那个冲杀的尖锋奇迹般地存在,一分一分刺裂冻土,冲过前锋营,冲过中军营,冲过骑兵的锋队,步兵的纵队,冲过隆隆的战车,冲过重重的盾牌堡垒,不惜一切代价冲出这片血污和死亡的浓黑,那是一片凌云的心。
那个队伍的锋尖,就是咄苾父女——非但咄苾天神一般的威风凛凛,连雁青的眼也红了,下手狠厉迅速不下乃父……甚至,有了朵尔丹娜当年单骑闯军的风范。
这一对父女始终没有倒下,于是这一队士兵始终没有涣散,李靖几乎惊呆了——这一群刀俎下的鱼肉,竟然真的冲过了重围,锋芒直逼后军。
他弯弓,搭箭,一箭向咄苾后心射去——雁青眼疾手快,一剑拨开箭矢,怒吼一声:“滚开!”
她这一声竟是怒极,反而有了叱咤风云的气势,李靖一惊,手里的弓缓缓放落,喃喃道:“幸好……那个人,不在了……”
只是一转念间,咄苾的人马已经闯过了后军连营。
李靖大声饬令:“后军变前军,连放弩!决不能叫咄苾跑了——”
李靖的用兵之道果然天下无双,后军立即转为前营,推出了重重的诸葛连弩。
而突厥部队里殿后的士卒们几乎在听见李靖号令的同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用胸膛面对着寒光闪烁的弩尖。
“我阴山之下,大漠之南,白骨苍苍……”
李靖抬手,下令:
“放——”歌声在劲弩的风声中断绝,浑身上下被刺穿无数的士卒僵立,然后倒下。
“追——”李靖的骑兵开始追击。
刚刚拉远的距离又近了——
第二批殿后的士兵停住了步子,转身,将自己作为唯一的应敌。
“我青天之下,高山之上,难返故乡……”
骨骼嵌住刀锋,肌肉挡住枪尖,身躯拦下战马。
在战歌断绝的同时,第三批突厥士兵转过身来。
“我日落之处,长城之外,谁与纵马?
我神灵庇佑,魂魄震怒,身死国殇。”
李靖不敢回头,若回头,他会震惊于这杀死这些疯子的代价——咄苾的身边终于只剩十余人,而他的三万连营竟然也被冲毁了将近半数——李靖也在瞬间下定了决心,大唐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有全歼突厥的机会,今天,今天决不能让咄苾放虎归山,只有他倒下,这个可怕的国家才能真正倒下,直到……新的英雄诞生。
那些断后的士兵已经几乎赤手空拳,甚至如果不是在战场早已倒下,他们拼尽最后的力气,拉下最近的将士,砍人,砍马,用血肉阻住那些人追击的每一步……
“可汗——你们走——”终于,最后咄苾身边的十余人也停下了。
但是,咄苾也停下了。
“爹——”满身是血的雁青喊:“我们走到这里,为什么不再多闯一步?”
咄苾回过头,从将士们之间穿了过去,直面李靖:“孩子,我不能做没有士兵的咄苾王。今天,一切该结束了。”
李靖也停了下来,纵马向前。
三千里北战,
三十年恩怨,
三百里追击,
这一切都该有个尽头……
洛阳城中并肩大笑的一对少年终于对面,咄苾已显老态,李靖更已白发苍苍,唯有天边一轮落日,照沧海桑田,大漠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