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明明闇闇,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天问》·屈原
“跟我追。”
李靖只说了三个字,狠意却令人心寒。
“风云盟”三个字,根本就是李靖的死穴,他从来没有畏惧过咄苾,畏惧过战场,但是那些人不同,那些人的准则与他们不同——他和咄苾,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屠夫罢了,谁也不能比谁高到哪里去,但是在江湖那个地方,却有着另外一种衡量的准则,或许那种准则未必就威胁得到他,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那种准则存在的本身就让他不舒服。
那天,在战场上,他竟然听到了“风云盟”三个字。
即使眼中钉肉中刺可以忍耐,心底的刺也是不能不拔去的。
那个一心要成全咄苾的老人,竟然是昔年琴剑风流的冰风使敖楚狂,而他也是曾经在太原目睹过敖楚狂一场往事的——那两个男人,都该快快活活地与心上人团聚了吧?
自从咄苾死后,李靖总是时不时地想起他那句话——我不曾拥有这片草原,不曾拥有这场战争,甚至也不曾拥有这个王位……但是我有朵尔丹娜,我有我的族人,我有家,我很快就可以和她们在一起了,你呢?李靖,你也快七十了,你一辈子都有什么?
他开始愤怒,不平,想要对面质问咄苾——你怎么能这么问我?我有天下第一美人做夫人,出将入相,位极人臣,我有文韬武略,有子孙满堂,而此一役之后,更是建下了不世奇功……
但是,咄苾居然死了,死得那么坦荡那么欣慰,似乎死在自己手里是一件龌龊可耻的事情一样。他再也没有机会反驳他了,虽然他是那么想要大声地论辩一番……
是不是人老了?才会急着抓住些什么,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界?
李靖一惊,明明在行军途中,如何可以胡思乱想这些?
他带了三千精兵,一路追着黑衣人和雁青,一路南下。那黑衣人马快,骑术也极其精良,尽力向南奔去,想要逃入中原武林之中——那里虽然是大唐的江山,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越过草原和大漠,就如蛟龙入海,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黑衣人早早备了宝马良驹,二人狂奔之下,李靖竟然也连着数日追不上他们。只是幸好那黑衣人也不认得路,一直也甩不掉李靖的队伍。
再快的马,也比不上成千的骑兵,在贺兰山的阴影终于遥遥相望的时候,他们的身形终于落在了追击圈中。
“将军”,卫兵回报,“再向前,就要进山了,我们还要追么?”
“哼”,李靖眼睛微微眯起,冷笑,“他们已经人困马乏,难不成我还放虎归山不成?”
昔年俊美风流的脸上,早留下了岁月的重重刻痕,每一条,几乎都是智慧的凝聚。
想起那黑袍的瞽目人,卫兵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战,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传下追击的命令。
“快!”李靖扫了一眼天边,“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剿灭这个装神弄鬼的东西!”
“啊——啊——”忽然,朴硕硕一阵翅膀扇动声,一群乌鹊惊起,掠过天去。
那边有人!李靖的马鞭向乌鹊飞起处一指,一马当先,追了上去。
渐渐密集起来的丛林和灌木多少影响了军队的速度,李靖急催着战马——要在那群人彻底逃入茫茫群山之前,追上他们!
但是,李靖踏入那块土地的那一刻,脸色忽然变得惨白,身子一晃,几乎从马上跌落下来。
那是一片山壁,壁立千仞,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泛着死亡的黑色。
怎么、居然、到了、这里?
昔年的平地已经长出了青草,昔年的大火已经化作噩梦,昔年的婴儿已经长成为亭亭的少女,但是这面石壁还在,冰冷无情地俯视众生——
这里,就是二十年前,他亲手杀死朵尔丹娜的地方?
不可能,不可能,二十年了,怎么会还有如此的所在?
为什么……李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难道……真的是老糊涂了?
“李公子……别来无恙啊。”一声低叹从林间传来,李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矮小的丛林植物缓缓挪动,泥土翻开处,百余名黑衣人缓缓钻了出来,蒙面的黑纱无风自动,他们的关节竟然都是僵硬如石,说不出的诡异。
手下的士兵开始退缩,当先的几个牙关已开始克克作响。
“老夫素来不信鬼神”,李靖强自镇静,“各位,还是让在下一睹庐山真面目吧。”
呵呵呵呵……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从黑衣中飘了出来,凛然的杀气似乎要割裂丛林的阴森,为首的黑衣人笑了,“兄弟们,这个人要看我们的真面目,给不给他看?”
他忽然猛地一挥手,将黑纱掀了开来,大声道:“李靖,你睁眼看看我们!”
人声和马嘶一起惊恐地泛滥开——这群人,这群人竟然是没有面孔的,血淋淋的脸上仿佛被刀刮去了皮肉,露出接近骷髅的干瘪相貌——而他们的眼睛,竟然是黑漆漆的洞穴,似乎要择人而噬。
“不许惊慌!”李靖的声音竟然也有了颤抖,人上了年纪,总多少有些相信鬼神的说法,尤其……是心里有了鬼神的人,“不过是易容术而已!给我冲!”
一时竟然没人向前冲去,哪怕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也明白,这样的脸,绝对不可能是易容术可以造的出来的。
“轰”,一声巨响,四五棵巨树忽然倒了下来,李靖一惊,本以为有埋伏,但是,仅仅是倒下几棵树而已——
只是这几棵树一倒,落日血红的余晖顿时刺入树林,刺目的鲜红吞没了整个队伍——象无数个夜晚的梦境一般,偌大血的丛林,喘息着复仇和怒火,没有面目的黑衣人偏偏一起“看”向了他,阴冷的笑声又一次回荡开来。
几乎就在这一瞬,石壁下红光一闪,冲天的烈火和落日印成一片,惊得无数马匹直立起来。
那火……那火……李靖只觉得十几日来维系着勇气的力量几乎被烈火焚烧殆尽,他不自觉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汗,胯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杀气,向后退了几步。
“不——”李靖忽然张大了眼睛,死死瞪着火焰的中心,若目眦当真可以尽裂,李靖的双眸早就夺眶而出了。他终于不受控制的喊了出来:“朵尔……丹娜?”
火焰的中心,一袭白影缓缓站起身来,面容清秀,身形挺拔,一双眸子隔着火焰,似乎还在慑着泠泠的寒光。
她的手里,赫然提着一把如冰似玉的长枪,慢慢的抬了起来,一分一分对准李靖的印堂。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黑衣人的语调兴奋而急促。
一声清啸,山崖之上,一只雪白的鹰直冲下来,竟不偏不倚奔向李靖的面门——
“快走!”李靖一手护起眼睛,拨马就狂奔起来,没入身后铁骑的队列中,早已惊魂不定的士兵们也急忙扭头狂奔而出,连看也不想多看一眼这诡异的一幕。
眨眼间,林子里已空空荡荡,只剩下黑衣人,各个长出了一口气。
“大叔……”白衣的“朵尔丹娜”从火焰中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好险啊,可是我爹他,他还好么?”
为首的黑衣瞽目人走了上去,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兄弟虽然盲了,好在苍天有眼,总算留下了盟主的一点血脉呵。”
“大叔,你……你认得我娘?”火焰中的女子正是雁青,她努力不让目光接触那些可怖的面孔,“这火,真的烧不到人呢。”
“哼哼……”黑衣人轻笑起来,“这还是三十多年前,我在长安看见的卖艺把戏,总想着有朝一日抓来李贼给盟主报仇,只是没想到、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雁青,我们快走,李靖他绝顶聪明,恐怕出了这个林子就能反应过来。”
“嗯。”雁青点点头,随手扔下了琉璃做的长枪,又勉强笑道:“大叔,你们的面具……是不是……可以先摘下来?”
“面具?”黑衣人一愣,嘿嘿道:“雁青,你看不出来么?我们的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不可能!”雁青吓得后退了一步,“没有活人的脸会是这样!”
“我们本来就是死人,二十年前就该死了。”黑衣人扬起头,似乎在“看着”天上的什么人,“二十年前,我们自己撕去了面皮,挖去了双眼,雁青,公主!我们还活着,只是为了今天……”
“为什么……为什么……”雁青虽然能感觉到这群人对自己的善意和尊崇,但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去正视那双眼处黑色的窟窿。
“盟主去了……盟主居然被那个小人害了……我们再没有脸见人,也不配再看这个天地……”那黑衣人忽然声音变得嘶哑,“而我们……刚才竟然放那个畜生走了!”
一片哀嚎和叹息响了起来,如同鬼哭狼嚎。
雁青灵台忽然一亮,叫了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们是谁了!你们是天鹰卫——大叔……你,你是越龙沙!”
昔年传说中风云盟的少年高手,率领天鹰卫、跟随向燕云横行大漠的铁衣越龙沙!
天鹰卫世代誓死效忠风云盟主,即使风云盟解散,天鹰卫竟还保持着同样的忠诚。
“越龙沙?那个人早就死了,二十年前,和天鹰卫一起死了……鹰都不在了,我们护卫谁呢?”越龙沙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走吧,雁青,我们进山,李靖再也不会找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