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是齐卫的岗,路上却遇见了李姮,想来是强忍困意,竭力给她的男人最悉心的陪伴。吴宁远远看见李姮,忙挽住程建国的手臂,大喊着跟李姮打招呼。
李姮朝他们笑了一下,就侧身从旁边走过去了。程建国觉得他看见了李姮脸上的少女哀愁,可他没发现,吴宁也看见了。
这一夜的月光,注定美得凄凉。
程建国拉着等在岗上的齐卫去拾柴生火,撇下吴宁。
“你有话要说?”齐卫随着程建国往外走了一段距离,就问道。
“嗯,有一件事,虽然我答应了不说,但我想你应该有权利知道。”
“你是想说吴宁在和你谈朋友?”齐卫冷笑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和每一个男人都很谈得来。”
程建国严肃地皱起眉头,生硬地打断了齐卫:“不是这个。”
“你知道吗?”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良久,才继续说下去:“李姮,她怀孕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齐卫突然笑起来,说:“呦,程建国,看不出来你手段挺厉害的,总共就俩女的,全给你一个人上了。”
“操!”
程建国一拳打在齐卫的脸上,力道毫无保留,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齐卫抹了一下鼻子,红着眼扑上来与程建国扭打在一起。拳脚与肌体碰撞的闷声伴随着天旋地转的恍惚,两人似乎因为肉体的磨难而处在某种忘乎所以的快感中,所有的烦闷都得到了尽情地释放。这一段逼仄的岁月,因了无聊赖的冗长光景,使得本就处在懵懂期的青年男女愈发迷惘。而迷惘的尽头,就是找寻发泄与出路时的不知所措,就像那个时代一样。
半晌,两人终于都精疲力竭。谁也没占到上风,于是推开彼此,自顾自地拍着身上沾染的泥土。程建国朝土丘下走了几步,径自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齐卫也就地坐下。
齐卫递给程建国一支烟,说:“她处女之身就跟了我,我当然知道孩子是谁的。但这个世上,只有责任和爱是不够的。”
齐卫看着手上烟头扑朔的火光,年轻的脸被夜色藏了起来。
沉默延续了良久,程建国终于开口了:“你就那么想回省里?”
“如果我被分配到穷乡僻壤去,怎么给她幸福?”
齐卫说出了他的想法:只要他先假意与吴宁好,对方就会把他带回省里,到时也许不用齐卫开口,吴宁家里人也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他这样的“四无青年”。届时他再把李姮接回去,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看来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程建国苦笑了一下:“那你有没有想过吴宁的感受?”
“道义、善良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我早就没了。怎么,你认为我还有别的选择吗?”齐卫冷笑着,“也许只有你程建国是好人。但是好人这个名头,在这里能给你带来什么?你爱的女人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爱你的女人是别人的女人,到最后你也只能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和这个倒霉的时代一起被历史遗忘!”
程建国摇了摇头,把烟头踩熄。是的,他的确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有自己。
齐卫从腰带里掏了半天,只找出最后一支烟,于是嘬了一口,递给程建国。月光静谧地撒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粗布衣裳,泥泞沾染裤腿,所有内外交困的狼狈却在这一刹那变得渺小无踪。分享烟草这样的事,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情谊,然而直到多年以后两人都垂垂老矣,这一段也许可以冠上峥嵘之名的时光里,彼此并肩站立身旁的陪伴,却在他们的后代身上得到了延续。
但愿可以延续。
5.一个人
事后的小楼发现自己当初的怀疑是多么幼稚,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好与坏的差别,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周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秘密,就像齐铭代表的势力是为了揭开真相一样,贪欲有时并不像这个词听起来这么不齿,蝴蝶迷恋花朵,庄周沉醉晓梦,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只不过周皓贪的是保护经典和要义不被时代的洪流冲垮,齐铭贪的是揭露秘密,将上古文化遗迹为社会所用,只是小楼由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贪的究竟是什么。
走进审讯室的时候,眼前本该让人震惊的场景,此刻却变得普通起来。小楼似乎早就料到,那两个嫌疑人会和周皓一样消失不见。齐铭上前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三只手铐都没坏,而且也没有被打开,那只将两个嫌疑人铐在一起的手铐现在掉在了地上,铁窗上挂着的那两支还在轻轻地摇晃,看来距离“事情”发生并不久。
窗户也都是如同小楼他们走之前一样锁得好好的,防盗铁窗根本不可能打开。除了位于门对面那堵墙上方的位置有几个如同手指粗细的排气孔以外,这里十平米见方的空间完全严丝合缝,没有丝毫可以藏人或者逃逸的出口。
内院所有房间的钥匙只有小楼才有,刚才齐铭一直在走廊里,证明小楼没有出过会客室,刚才也是亲眼看他拿钥匙把审讯室的门打开的。可是看小楼的表情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你知道什么?”齐铭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问,似乎料定小楼不会告诉自己一般。
小楼沉默了片刻,才说:“我知道现在我们都很危险。”
是的,危险。自古以来,派系斗争的唯一一种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小楼想岔开话题,于是问起关于录音带的事。根据录音磁带里的陈述,显然录音的人就是当年的五个人之一,否则不可能对前因后果了解得这么清楚,至少有一些细节是无法通过非正式的口头描述传达的,比如一个人跟另一人提起自己的初恋,她会说那种感觉非常好,会说自己把手伸进对方口袋里的时候很温暖,但是她不会说自己喜欢吻对方耳垂上的一小颗痣。也就是说,事非亲历,描述起来就会变成加了蒙板的图层,隔断了真实。
在故事的前半段,虽然叙述者没有提及任何与案件有关的讯息,但似乎可以隐约揣测出一些端倪——当年的他们相处并不融洽。
那么,其中某一个人,或者其后代的叙述,真的能够客观地反应当时的真实情况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完全客观,更何况牵涉自身利益,但就算对方出于情感或者其他考量而篡改了故事情节,这种篡改始终也是会有指向性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人刻意美化当年五人其中的任何一个,那么录音带的始作俑者就很可能是这个人或者与之有关的人了。即便此人聪明地避开嫌疑,对自己轻描淡写,至少也可以推测出他或者她的对立面,比如吴宁,显然非常不招待见。
“既然你提起这盘录音带,那我就告诉你,当年我之所以会在毕业考核中暗算你,就是因为我家老爷子在临死前交给我一盘一模一样的录音带。他告诉我,所有的秘密都在这录音带中。所以我必须要拿到每年唯一一个分配到省里的名额,切入事件的核心。”齐铭叹了一口气,“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盘录音带根本就是假的,根据一份封藏的卷宗,我查到这盘录音带其实是当年为了隐藏真相而编造的。”
是的,就磁带的内容而言,似乎此人对于那段往事的了解过于详实了,按照常理,当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了解发生的所有事才对。比如齐卫和程建国在山里分抽同一支烟的事情,这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才对,还有齐卫和李姮的初夜,吴灰和顾如平在卫生所里的对话,这三件事都应该只有当事人知道,然而同时出现在这三件事中的人是不存在的。
由此可见,录音的人只是在讲一个故事,所描述的只是他(她)所以为的情节,目的只是为了表达某种情绪,一如控诉感慨甚至怀念之类的,与此同时,也提供了一个线索,就是那个柜子里的童尸,与当年这些上山下乡的知青有关。
“还有一件事情,顾如平就是顾南城的父亲,刚才我也查过了,吴宁就是吴灰的母亲,也就是说,三十年后我们这一群参与到案件中的人,分别都是当年那群知青的后代,这应该是某种力量的安排。”齐铭说,“还有一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吴记小笼包的老板就是吴宁。”
“既然你父亲在临死前告诉你所有秘密都隐藏在这盘录音磁带中,那么一定是有什么我们还没有发现的东西暗含其中。如果当年的知青是出于某种目的而被组织起来到芜县山区去调查,而事后又被某种强大的势力打压最终不得不录下这样一盘录音带来混淆视听,当事人一定不甘心,想方设法也要在录音带里留下线索。也就是说,证据可能不是直接的,而是某种隐喻,录音带中一定有某些只有这些人的后代才知道的证据线索,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罢了。”小楼分析着,他没有发现,自己在这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齐卫在死前将这件事情告诉齐铭,应该会告诉他更多细节,而不是仅仅将录音带交给他而已。
“我也是这么想的,或许我们需要帮助。”齐铭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齐铭站在窗棱切割在地面上的一小隅阳光中,转过头来,嘴角带着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原来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是隐喻。
小楼没有问这个人是谁,因为齐铭说他要先约一下,对方很可能会顾忌这种见面。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小楼收到齐铭关于约会时间地点的短信,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丝惶恐,这个人会顾忌,至少应该是认识小楼或者与当年的事有关联的人,但他实在想不出这个人会是谁。
乘电梯上了“月光宝盒”四十七楼,小楼按响了1304号套房的门铃。他知道齐铭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接下来出现在小楼眼前的画面,让他此前的所有盘算都落了空,不过刚刚才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突然变透明然后消失不见,似乎再发生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来开门的那个人是夏然。她穿着宽大的男士白衬衣,下面有没有穿看不到,身体的轮廓笼罩在客房暧昧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好久不见。”对方冷淡地打了个招呼,就摇曳生姿地回去了。
小楼站在门口,尴尬地进也不是,退又不甘。徘徊了半天,才啐了口唾沫,妹的,不就是个女人么!
但齐铭和夏然显然没有小楼这么多愁善感,见小楼进来,齐铭从桌子边站起来,示意小楼坐在他旁边,而夏然两腿交叠,侧躺在床上。
小楼看见,床单皱得很厉害。
“我们先再听一次录音带,仔细回想相关的信息,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再交流各自的看法。”说完,齐铭按下播音键。这盘磁带是齐卫留下的。
夏然边把床头灯旋暗,边说:“我把光线调暗,这样的环境有助于激发人类感官的敏感度。”
小楼没有说话,径自按摩着太阳穴,因为故事已经开始了——
6. 录音带(B面)2
“你们结婚吧,去找老村长说说,这应该不难。”程建国说,“吴宁那边我去想办法,争取让你和李姮回省里。”
当程建国感情用事地说出自己的请求,吴宁似乎只是轻描淡写:“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我费尽唇舌,家里人也绝对不会为了这种在他们眼中肤浅的情谊,动用那么多人脉。”
见程建国不语,吴宁勉强地笑了笑,又说:“好吧,我尽力试试。话说回来,虽然你这样很傻,但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也许我就不会爱上你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傻的那个,从来就不只是他而已。
“你进来一下。”趁着齐卫去喂猪,李姮蓬头垢面地躲在半掩的门扉后面,轻声唤道。看她双眼红肿,大概又是一夜未眠。
“你告诉他了?”
程建国一进屋,李姮立刻把门反锁上,一句铺陈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地质问。
“我是为你好。”程建国轻轻叹气道。
“你爱我,所以知道要为我好,可是将心比心,我爱他,你怎么不知道我也要为他的未来打算呢?”
面对这样的质问,程建国苦笑起来,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于这场纠葛不过是只路过蜻蜓,就算倾尽所有也注定不会留下怀念的痕迹,然而李姮用这种毫不粉饰的口吻直截了当地把他踢落谷底,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你还想怎样?”程建国生硬地回应道,他开始厌烦这一切了。
“告诉他,这个孩子是你的。”李姮换了一种口吻,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程建国,“你不是很想得到我吗?现在我把自己给你,连同我的下半生一起全都给你,只要你让他毫无负担地回省里。”
说着说着,李姮哭了起来。也许她觉得自己很惨,同时也觉得自己很伟大,然而事实上更符合这两个定语的人就站在他的对面。
沉默蔓延开来,从窗缝间潜进来的一束晨光,在两人对峙的距离之间划开一道岁月的伤疤。
良久,他终于开口:“有烟吗?”
他靠着墙坐下来,身心俱疲。她跪在他的跟前为他点烟,眼神中带着一丝柔软的晦涩。这样的场景,他曾经多少次窃自希冀过,然而真的发生时却完全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将他的上衣解开,用手指蘸了些药水轻轻抹在他胸口上那些夜里被虫子叮咬过的红点上。这种药水搽的时候很疼,但效果立竿见影,是山里人的土方。她见他疼得皱起了眉头,就凑上去轻轻地吹气。****的气流晕在胸膛上,让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直到行将就木世界荒芜的时候也不曾忘记过。
终于,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旋即开心地笑了,即便泪痕还挂在脸上,但这笑容因为发自内心而灿烂无比。
这时齐卫过来敲门,李姮望了程建国一眼,只是这倏忽之间的眸眼回折,他立刻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她迅速扯下自己的褂子,弄乱头发,扑倒在程建国的身上。
门吱嘎一声,豁地打开了。一隅旖旎的天光,夹杂着齐卫的目光,一起落到眼前这对男女的狼狈上。
“你们——”齐卫看见李姮后面,靠墙坐在地上的程建国,两人衣衫不整,面颊飞霞,一时语塞。
程建国想要解释,但他不能。他已经答应李姮了。
“既然被你看到,我们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是的,孩子是建国的。我们想回省里,所以才骗了你。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希望你能够谅解。”李姮冷淡地说。
这群知青的小世界就是这样彻底改变的。他们本来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世界应该掌握在他们手中的,然而现在他们连自己的生活都掌握不了。
“你相信你的女人会傻到在光天化日之下,顶着个肚子在你面前和别人偷情?”后来是吴宁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主动去找的齐卫。
“眼见为实,我当然相信。”齐卫苦笑到,“我相信我的女人,会为了我的前程,而放弃一切,哪怕她不得不放弃的那个是我。”
“那你……”
“我?我只是很累而已,不知道应该要怎样反应才对。”
“如果是我,我情愿跟爱我的人走,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说着,吴宁朝身后连绵起伏的丘陵看去,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她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这里。而现在,当她收到家里来信,告之人脉疏通,工作已安排妥当,却心生些许难堪的不舍。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就日日期待能收到这样的一封信,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又失却了心情。
吴宁分不清自己舍不得的究竟是这里的晨曦和雾霭,还是那个她注定带不走的人。
两个月之后,吴宁和顾如平风风光光地回省里了。她也为程建国、齐卫和李姮的事做过努力,然而那时吴宁家的情况早已不同于往日,只剩下表面风光而已。
在吴宁走的那一天,齐卫与李姮和好了。最后齐卫决定和李姮留在村里,他说这世上的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能够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已是上苍厚意,没必要再计较其他了。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李姮挺着大肚子依偎在他的怀里,脸上的幸福随着笑意从眼角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