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不回我短信的?”夏然看着齐铭在没多大点地儿的卧室里来回暴走的样子,不知道该觉得好玩儿,还是应该难过。
“你突然回来,我没有准备。”齐铭喃喃道。
“没有准备什么?没准备好怎么跟小楼那个智障儿童说,还是没准备好面对我?”
在夏然的逼问下,齐铭哑然,半晌才冒出一句:“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跟小楼说了。”
“可是我已经打过电话给他了啊,就在你没回我短信的几个小时之后。”夏然不以为然地说,“眼下的现实是,你根本没本事保存你们之间那点比埃塞俄比亚人民的悲惨生活还要可怜的友谊了。”
小楼带着一脸阴郁走进“月光宝盒”的大堂,迎面就见到那个女领班笑脸盈盈地走过来。她今天的妆有一种飘逸的美,艳得傲尽世间方物,唇间莹润着浓情。
“他们都已经到了?”见对方这么热情,小楼随口敷衍了一句。
“其实也刚来没多久,还在点菜呢。”领班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容,但似乎又不仅仅只是这样,隐约还有一层且待开扉的精心像脂粉一样覆在上面,“不过看你妈的表现,那个姓吴的阿姨似乎是带着女儿来跟你讨孽债的。”
小楼扬了扬眉毛,无奈地咧咧唇,我跟你有那么熟吗,你妈我妈的。
进了包厢,一阵无谓的寒暄之后,英子示意上菜。来人包括小楼才一共五个,除了英子及吴阿姨母女,还有那个女孩的叔叔也一并来了。吴阿姨开门见山地向小楼介绍女儿,一门心思可劲儿地夸,把相亲的氛围瞬时勾勒出了轮廓。
“这是我女儿吴灰,今年刚从厦门大学毕业。”吴阿姨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裂开成了一朵插在那什么上的牵牛花,层层叠叠的,又转过头对坐在她旁边的英子说,“可是长这么大,都还没谈过恋爱呢。”
这个女孩跟她妈一样也姓吴,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什么故事在其中。不过小楼对她毫无兴趣,只潦草瞟了一眼,姿色倒是有几分,可惜不是小楼的菜。他从来就不喜欢那种素净的女孩,没事儿装个雏儿的就更反感。反倒是那位叔叔吸引了小楼的目光,这个男人看起来不过五十岁出头,背脊挺拔,英气逼人,左边的眉骨上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即便是坐着,小楼也能感觉到他魁梧的身形绝非善类,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嗜血之气,从前应该是个军人。那人见小楼在看他,就自我介绍说是吴灰的叔叔,叫侯念慈。
侯念慈?
小楼听见这个名字,一直躲在桌子地下瞎晃荡的二郎腿差一点带着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去。这家人的名字怎么都这么诡异,要是娶了那个看着命比脸长得还坎坷的吴灰,满脸克夫相,自己下半辈子还不活生生地变成一茶几。目光顺着自己的大开领看下去,我靠,差点就被自己沸腾的荷尔蒙味道给迷住了,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能就这么被莫名其妙的人给收了,这样想着,小楼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大无畏神情,誓与眼前这群幺蛾子抗争到底。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侯念慈真是吴灰的亲叔叔的话,那么吴灰显然应该叫侯灰才对,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侯念慈其实是吴阿姨的男朋友,如果是这样,吴阿姨却依然让吴灰跟自己姓,那么事情就复杂了。
“怎么可能?”英子也是笑得老枝乱颤的,“你女儿又漂亮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多少人追都不晓得嘞。”
“哎呦,哪里有呀。我女儿只是粗粗看看还过得去的,实际上心思重的很嘞。”吴阿姨笑得五官都堆在了一起,整个一薄皮大馅的天津狗不理包子,“倒是你儿子才真真是一表人才哪,年纪轻轻就当上刑侦组组长了欸,可了不得噢。”
边说还边往小楼的领口瞄,就跟是她朽木逢春从人贩子那里挑选寻欢作乐的种马似的。
小楼心说,怪不得英子最近一口小上海的腔调,原来都是从这位吴阿姨那粘来的。这时菜开始上来了,只一会儿功夫就轮轴转着把整张桌子填了个半满,而且全都是甜腻的江苏菜,大概吃完以后放出来的屁,都能招来一大群蜜蜂。这显然是英子的良苦用心,因为小楼一家人一直都不怎么吃甜食的。
老妈真就这么想要自己结婚,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当种猪卖出去?想到这里,小楼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于是下意识地看了英子一眼,她却好像没留意到小楼的反应,径直挟了些菜放进吴灰的碗里。吴灰轻声说了句谢谢,筷子却并没有动,仍是像刚才一样默默地看着杯子里的番石榴汁,就好像在等一团粘稠的鼻涕里扑哧扑哧钻出一化茧成蝶的幺蛾子似的。
果然是一装雏儿装得跟处女似的主儿。碰到这种女孩,小楼脑袋里那个邪恶的小宇宙向来就会爆发,再一想案子的事本来就有够郁闷的了,于是更来劲了,必须得让她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好知难而退。
“老妈,女孩子都怕胖的,你自己都嚷着要减肥,还点这么多甜菜。”小楼笑着看向吴灰,眼里盛满了波光粼粼的温柔,“这里的厨师最不会做的就是苏州菜了,不然我们问问服务员有什么招牌菜,重新点一些?”
“呦,你看看,”吴阿姨用手肘拱了一下英子,眼神跟猪八戒偷看蜘蛛精洗澡一样闪着迷踪步,笑得更欢实了,那架势就恨不得给她一大红花别在胸前,跳起来载歌载舞扭秧歌,“你家小子多懂得疼人噢。”
英子没说话,只是陪笑了一下。儿子是她生的,他想什么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可是要阻拦显然太迟了,小楼已经朝站在门边的领班打了个响指,四目相对,当年的默契在交接的目光中顿时火花四溅。
“老板们想要加菜?那你们先看看菜单吧?”领班拿着菜单走过来,紧身的旗袍一路窈窕生姿,腰间那朵荷花绽放着一室的妩媚。大俗即大雅,不是谁都有这种本事的。
小楼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又问她招牌菜是什么。
“哦,最近我们刚推出了新的招牌菜。”领班挂着会意的笑容,朱唇微启,“最近台风来得勤,空气太潮湿了,所以川菜师傅特意调了新配料的重庆火锅,是单人的,很卫生,而且加了中药,很滋补的,尤其对皮肤好。”
小楼把菜单递回给领班,刚才悄悄点在菜单角落重庆杂鞭火锅上的手指抽了回来。这么缺爱,一次给你补多几个“男人”。
“哎呦,辣死的嘞,不要了吧?”吴阿姨忙摆手摇头,“哪里有夏天还吃火锅的。”
“阿姨,这款火锅加了一些秘制的药材,对祛湿很有效果的。”领班说,“南方天气本来就潮,加上最近台风一个接一个地来,从海上来的平回流雾一整天都散不去,很容易得关节炎的。”
英子皱着眉示意领班不要再说下去了,吴阿姨和侯念慈也表示点的这些菜已经够吃。但吴灰却突然抬起头,停止了对番石榴汁的观察,大梦初醒般不动声色地说:“我要一份。”
她的声音很轻,具有江南女子典型的婉约之美,却字字掷地有声。小楼这才仔细看了吴灰两眼,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挂在她脸上的那种执拗的阴郁,现在竟夹杂着几分嘲讽的笑意。本来以为自己早在夏然那里练就了深厚的内力,却不料反被一个小女子太极一闪,力道都打回了自己身上。她干嘛不要?又没人规定点了就得全部吃掉,反正也不是她请客,有人钱多的没地方花,自己又何不善解人意地帮着顺水推舟呢?
小楼只好示意领班去准备两份,忍着内伤说了句“不好意思,失陪一下”之类的客套话,就起身去洗手间了。
“她很厉害啊,你得小心点了。”领班见小楼跟着自己出来了,就回眸笑道。
“管她呢,倒霉的那个是她老公才对。”小楼朝领班礼貌地笑了一下,就急急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就是这笑容,折了多少女孩的青春。可是小楼现在真正关心的,是刚才接连收到的夏然的短信。
直到小楼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领班才隐隐叹了一口气,收敛起流转的目光。而这时,侯念慈尾随小楼进了洗手间。
我回来了
小楼翻开手机,只有第一条有内容,后面的二十几条都是空的,而且第一条没有标点的简讯也完全看不出感情色彩,于是这几个幼稚园就学过的字,变成了世上最难懂的咒语。恋爱就是一个出谜一个猜,这一点早在高中的时候小楼就已经深有体会,而现在,虽然夏然和自己之间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中裂开了也许再无法逾越鸿沟,但这一点似乎从未变过,她还是只要拉一下手中的线,他就可以被勒得脸孔扭曲窒息而亡。
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剧烈的关门声,把深陷往事追忆中的小楼吓了一跳。
“小子,不记得我了?”侯念慈把按在门反锁钮上的手收了回来,随意地插在口袋里。
“我们认识?”小楼诧异地问,脑海中极力搜索着与眼前这个人的交集,接着眼神不由地一闪,对方立刻看出了端倪。
“想起来了?”侯念慈扬了扬半边的眉毛,江湖气非常明显,“别他娘的在我面前耍什么小聪明。刑侦组组长算什么鸟玩意?!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地上捡屎玩呢!”
他就是案发那天,和省里的领导一起在会议室里的那个站着的人。当时这个人虽然站在后面,一直沉默地低着头,但是全场的气氛都在其掌握之中。
“念慈叔,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小楼没有准备好怎么应对这个老江湖,只得先装怂,尽量保持彬彬有礼,风度不失。
现在问题变得非常严重,这个侯念慈显然隶属省里那股打压案件调查的力量,而小楼声势单薄,已经不知不觉地靠拢了齐铭的这股力量。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
现在对方以相亲对象叔叔的身份出现,而且很可能还跟那位吴阿姨的关系不简单,就让英子牵涉到案子里面来了。现在的形势,摇尾乞怜或者讨价还价都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镇定,泰然应对,让对方抓不到自己的弱点。但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困难重重,何况面对的还是一个老江湖。
“装傻充愣这一招在我这没用!”侯念慈仿佛看出了小楼的心思,气势逼人地把他逼退到角落里,顺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把两截刀,神乎其技地单手甩弄起来,呼哧啪啦,跟电影特技似的。
见小楼似乎被唬住了,侯念慈用不容抗拒的口吻说,“跟你直说吧,我和吴灰她妈之所以会把吴灰带到这里来,理由只有一个,而且很简单,就是把她嫁掉。”
是“嫁掉”,而不是“嫁给你”。
小楼彻底懵了。他似乎并没有抓到事情的重点。对方的目的已经挑明,与什么案子什么背后势力通通无关,真的只是来嫁女儿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楼已经乱了阵脚,但表面上还是尽量伪装镇定,也许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许多事件的相关线索,殷副已经去巴厘岛旅游了,且不管他是没心没肺玩性大发,还是为了躲避什么,总之省里的势力或许会因为殷副的表现而误以为芜县公安局已经放弃了对事件的调查。如果是这样,那么小楼大可不必担心对方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因为他是来嫁女儿的,所以他需要一个男人。而自己的身份证上刚好也写着“性别男”。
这么想着,小楼放松下来,说:“可是,念慈叔,我和吴灰才第一次见面。”
“不用废话了,”侯念慈不耐烦地摆摆手,“明天我就开始筹备具体事宜,之后你们就结婚。”
说完,侯念慈就转身出去了。在出门之前,又转过身来,把刀片放在舌尖上舔了一遍,然后重新插回到靴子里。这时卫生间的灯突然闪烁了几下,小楼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看见他舌头上都是黏腻的血。
多少年之后,小楼依然会时常想起这个面孔,站在昏暗的光线中,回过头看了自己最后一眼。
回到包间,单人火锅已经上来了。小楼下意识地看了侯念慈一眼,此刻他正叼着一支烟,眯起眼看着小楼。吴阿姨与英子已经停止了谈笑风生,各自盯着碗碟发呆。对面的吴灰已经开始吃她的那个杂鞭火锅了,一只鱿鱼上沾满了芥末,直到全都变成了绿色才放进嘴里,这种享受的表情看起来很诡异。小楼不得不佩服侯念慈,仅仅几分钟的功夫,这里的氛围就被他把持得与当时在局里的会客室几乎如出一辙。
如果小楼能够再多看一眼坐在桌子旁边的这几个人,他就会发现,真正让局势改变的人并不是侯念慈。
送走吴灰他们和英子,小楼站在酒店的门口恍惚了一阵。回过头去,却看见前方不远处墨绿色的邮筒旁边,月光中裙裾翩飞的夏然,他曾经的夏然,笑容里沾染了夜露的妩媚。
6.往事的伤口
小楼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郊区的狗窝里。他的记忆时常会莫名地断层,比如刚才好像还在“月光宝盒”门口看见了夏然,现在却在自己家里凌乱的床上醒来。
夏然。
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个不能提的名字,尤其青春年少,不问缘由地奔赴一场无知又轰轰烈烈的爱恨,不说粉身碎骨,也是伤筋劳神。那个叫作初恋的人,从此成为相册里面唯一被反过来放的照片,如同已经习惯了的富士胶卷突然停产一样,再也找不到了,但还是为未来的人生埋下了不甚清晰却又浓墨重彩的伏笔。
然而,上一次小楼向夏然提起“伏笔”这个修辞的时候,对方正顶着像鸡屎一样的海藻泥面膜,抱着Ipad切水果切得十指生风。电视里载歌载舞的春晚热闹非凡,她映着窗外贯穿夜空的璀璨焰火转过来,表情僵硬得如同整容失败的罗玉凤:大过年的,我送你一幅对联吧——人生处处有伏笔,难免遇见一****。
一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九月的尽头,天空同样带着江南独有的绵延与婉约,当时夏然就曾经嚷嚷着要回来,甚至报出了航班号让小楼去接机。那天有稀落的雨水,飘在肩上就有了青石陌道的潮湿情愫。
小楼提前一个小时等在机场门口,看着晚霞催情的傍晚天空,脸上带着孩子的兴奋。随着时间的流逝,天逐渐暗下来,小楼的兴奋也在一点点流失,最终被夜幕怂恿成焦急。他不断地发短信询问夏然的情况,却始终没有回复。小楼火急火燎地查航班信息,地勤告诉小楼飞机早就安全着陆了。他开始担心,不会是夏然在去机场的路上出车祸了吧?一边打国际长途询问夏然的同学和朋友,一边给夏然发短信,甚至打到墨尔本当地的华语广播电台登寻人启示。直到凌晨5点天蒙蒙亮的时候,对方终于有了回复:我还在澳洲。
简短的几个字,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也没有任何解释。小楼再发短信过去,却没有了回复。
雨大了起来。机场大厅对面的星巴克门口,一个男孩将外套脱下来,旁边的女孩就钻进去,一起朝机场巴士停靠点跑去。他们笑得很大声,一路溅起张扬的水花。小楼低下头,一脚将满地的烟头踢飞。
对,她就是他生命里的伏笔,他却只是她的****。
眼前衣服胡乱散落在地上,被子乱七八糟的缩成一团,甚至连压在床垫上的褥子都被梦中的小楼踢飞出去半截。这种诡异的睡觉姿势,的确是小楼才干的出来的。熟悉的一切将小楼笼罩在妥帖的现实感中。点了一支烟,睡意全无,脑子里全是对夏然卑微的念想。再一看时间,凌晨五点半,睡也不是起也不是的尴尬时段,于是泡了杯咖啡,打开电脑,想找一部电影看看。
《柜子里的男孩》。
看见这个题目的时候,小楼差一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这是当地一份早报的头版头条,也就是说,在小楼忙于应付相亲的时候,有人把手头的这个案子捅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