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坐在窗边凳子上的形象是这样的真切,大幅阳光越过玻璃窗泼在他身上,白色衬衣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圈自带的柔光。眉目如画一如往昔,他静静地坐在这里,就像是一幅运用色彩十分清淡,却有线条描绘炽烈的油画。
我一进门简直有破坏了这其乐融融局面的嫌疑,大家眼光齐刷刷地望向我,最后还是反应灵敏的外婆开口打破这僵局:“我家筠君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古人描写的莲花,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这个形容的失败程度震撼了屋内除小姑姑外的所有人,我脸皮抽搐了一下,轻咳一声问道:“冯澜,你来之前也不给我打声招呼。”
这句话在这种氛围中显得并不是太友好,可冯澜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阳光像一只翩翩的蝶跌落在他的眉间眼角,隔着这样好的阳光,我清晰地看见他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妈妈急急站起身来,抚着我的头发说:“还说呢,人家冯澜先前给你打过电话,可是打不通,这才着急跑到家里来看看的。”
我无话可说,转脸看向外婆:“外婆也真巧,今天居然不忙。还有小姑姑,今天居然都有心情出门了。”
外婆没有生气,笑嘻嘻地说:“小筠,家里有贵客居然都不让我来看看,难道怕我丢人么?”她觑眼看了看冯澜,浮起的笑意竟然百味陈杂:“家里有客人,这是好事,以后我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笑话我了。”
这句话太没有逻辑,我脑海里翻滚了一圈也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意思,正要再开口,却见冯澜站起身来,转脸对一屋的长辈说:“叔叔、阿姨,既然筠君已经回来了,那我也放心了,实在太麻烦你们了,我这就该走了。”
外婆头一个起身阻拦:“那怎么行,外婆听说你来了,买了那么多菜过来,今天你必须吃了午饭再走。”
冯澜转眼看向我,神情楚楚,我的心一软,只得随着外婆的意思:“是啊,你就留下来吃饭吧。”
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坐回原处,嘴角上扬出一个微笑:“那好吧,那我来帮阿姨和外婆做饭。”
我头脑昏沉,心里又有太多的东西消化不过来,只得借故遁走:“我先去梳洗一下。”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满桌的饭菜已经备好了,爸爸看起来略有些不满:“筠君,你这个梳洗的周期有点长啊。”
外婆立即护犊:“女孩子本来就该仔细些,时间长些才好,说明重视保养。”
印象中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的轻快气氛,自小姑姑发生变故以来,就很少再与我们同桌共食,虽然今天依然不发一语,但是似乎很能感受到今天这样不同的气氛,精神看起来竟然格外地好,这使得多年来愁眉不展的爸爸也难得有了一刻真正开怀的时候。
可是我实在太困,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回房间倒床不起。醒来的时候日影西移,在薄薄窗纱的阻隔下,洒进房间的是一片融融的橘红色光线,隔着窗帘,兰草的影子在傍晚和煦的风里几不可觉地微微侧头。这个下午,时光停滞成一片安宁祥和。一切虽然从未开始,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但是静态的物感从不会发生丝毫的改变。
我恍若新生地走出门,迎面看见冯澜做在桌旁,一只手中正握着剪刀,似乎在剪什么东西,听见动静,回头看我:“你看我做的河灯怎么样?”
他总是以这样让人无法预测的话题开头,可我已经睡醒,灵台一片清明,眼光锐利地往四周一扫,防备地说:“我爸爸妈妈外婆姑姑呢?”
他微微低头,又去剪手中握住的东西,一边流利地回答:“叔叔阿姨送外婆姑姑回去了。”
我这才看见桌上有盏初具雏形的莲花灯,均匀的花瓣层层散开,外侧是清淡的粉色,越向花蕊深处,颜色越深,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花瓣上居然伏满细细的纹理,堪称十分精致雅淡,随口赞道:“冯澜现在手工不错,以后不当编剧了还可以去摆摊子买花灯,开展特色活动,促进祖国旅游业的发展。”
他全神贯注地修剪着手中的一片花瓣,修长白皙的手指优雅地夹着纸片,能将做手工这样朴实的事情做得如此小清新,让我又产生一个想法,如果能将他放在旅游胜地圈起来做手工,走近围观收门票,到时候再拍点照片上论坛发布炒作,大红大紫指日可待。如此具有商业价值,前途真是不可限量,我一边赞叹,一边问出一个有点伤人的问题:“你怎么还不走?”
他将最后一片花瓣修剪合度,调和好桌上的颜料,慢慢上色:“晚上我陪你一起去放河灯。”他停下笔,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今天是七夕。”
我考虑了一下,拒绝道:“我觉得这么做不太合适吧。”
他低头继续上色:“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大年三十,我们本来约好傍晚一起去河边放河灯,最后我在那里等你到晚上,你一直都没有来……”
乍然听他提起当年的事,我有点头大,连忙制止他说下去:“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他停下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吃了饭就出门吧。对了,叔叔阿姨他们都不回来吃饭了。”
我额头青筋跳了两下,简直不敢相信:“什么?”
他继续埋头上色:“我好像听见外婆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制造点机会让生米煮成熟饭,终生大事就不用让他们担心了。”
我脑海中嗡得一下爆开来,这一觉睡得太熟太安宁,完全没有料到当时外间发生的情况竟如此的波谲云诡,只得干笑了两声:“外婆是病急乱投医,你可千万不要想歪了。”
他赞同地点点头:“我从来没有想歪过。”
我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他托起已经完工的河灯给我看,为了感激他刚才的善解人意,我报之以琼瑶地死命夸奖了一番。
晚间河边的风虽然依然粘着一丝湿气,但毕竟清凉了许多,烛火微茫的光辉砰然在莲花灯中盛开,将周遭的一小片水域泛出波光粼粼,又乘了这清柔的波光向远方施施然迤逦而去。虽然今天来放河灯的初衷完全是为了堵住冯澜的嘴,但这盼望多年的情景看在眼里,终免不了心里噌噌噌地冒出一些感慨丛生。
冯澜转眼看我半晌,神情温和得似要融入这片被河灯燃亮的清柔细波里:“筠君,你那年想来放河灯的时候,心里存了什么样的愿望?”
我闭了嘴,心想我绝不能告诉他,我当时的愿望就是和他考进同一所大学,然后掐死所有那些对他有不良企图的女生。
他见我没有回答,又回过头,望着在河水微澜中盈盈飘游的河灯,嘴角慢慢扬出一抹明亮的笑:“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站在河边,心里许的唯一一个愿望就是能和你一起放河灯。”说到这里,那丝足以燃亮夜晚的明亮微笑慢慢延展:“你看,这个想法太简单,所以一定会实现。”
从侧面望过去,他这抹微笑简直动人到令人发指,我迫令自己移开视线,说:“那个时候的愿望是什么不重要了,我看着家里今天的样子,只希望大家永远都那么高高兴兴的。”
他回头看我,眼睛中蕴满柔和的星光:“我也这么希望。”
此时触目都是星星点点的柔靡波光,让我想起许多往事,不禁有点伤感:“你以前一直没有问过我和贾浩南是怎么认识的。小学的时候,我小姑姑,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个,她和贾浩南住同一个小区。有一年,我去她那里过暑假,就这样我认识了他。后来我小姑姑怀孕了,我就被接回了家。那年我记得正是春节前几天,大家都在欢天喜地的准备过年。谁知道有一天姑父突然在家里被抓了,说是他涉及重大的经济犯罪,小姑姑在旁边,哭得晕了过去,他们那个别墅区很大很空,房子和房子隔得很远,也没有个邻居来通知我们。所以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姑姑的孩子已经生了下来,但是被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姑父的案子很快定了下来,他被判了40年,家里财产全部被冻结,我们家也凑不够钱来给她的孩子治病,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一点一点断气。小姑姑醒来知道这些情况过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像谁也不认识了,也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我奶奶平时最疼小姑姑,看她变成这个样子,急怒攻心血压升高,第二天就去世了。从此以后,照顾小姑姑的担子就落在了我爸爸身上,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从那天开始,我爸爸就很少笑。每年春节,别人一家其乐融融大团圆的时候,我们家里所有人都会又想起那年的事情。所以我很怕在家里过春节,但那是过年啊,我周围的朋友都开开心心地和家人在一起,谁愿意和我一起出来呢?那年春节其实我抱了很大的憧憬,因为终于找到了人愿意陪我一起在外面过年,不管是放河灯,还是看焰火,或者什么都不做都好,可是……当时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冯澜,”想起今天的事情,我有些动容,“不管今天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我都要谢谢你,总算让我爸爸妈妈这些年来真正高兴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