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心惜发现了他的异常,慢慢地笑不出来了,疑惑地问道:“君川?”
他没有回答她,于是她想起身,可是他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深深地皱了眉,运气想要挣脱,立刻一种酥麻感贯穿了全身,瘫软了下来再也使不出一分力气!
傅君川轻轻一拉,把她抱在了怀里。
“……你……”慕心惜张了张嘴,想要质问,这才发现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在她耳边轻轻低喃着:“惜儿,对不起……我在你的酒杯里下了软筋散,今日,一切都要结束了、真正的结束了……你阻止不了,我也不会让你阻止。”
慕心惜整个蒙了,怔怔地看着他,一点都听不明白。渐渐地从远处传来了刀兵相交的声音,她惊骇了,想要挣扎、想要呐喊,可是却什么都做不到!
她无力地挣扎着,痛恨地瞪视着他,流下了眼泪。
傅君川不敢看她,可还是逼迫着自己直面她的恨:“我会让你送他最后一程,你会明白一切的……”
他轻轻抹去她的泪,打横抱起了她,走出了喜房。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前堂走去,在他们身旁不时有官府的人穿过,押解着宾客仆役,显然已经控制了整个傅宅。
傅君川把她带到了前堂的一处隐蔽角落。只见前堂被官兵重重围住,宾客已经被疏散收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孟旷非和一众死士在中间奋力突围,没有看见慕晚清的影子,只有红缨护卫在侧。
慕心惜心中疑团重重,不明白官兵怎么会参与其中,连大内高手都出动了!她来不及细想,只顾着担心旷非哥哥的安危。
孟旷非还未曾受伤,然而月白的衣衫上沾满了敌人喷溅的点点血迹,发髻已经松散,面庞冷峻得吓人。
厮杀中,红缨和死士们合力打开了一个缺口,孟旷非趁势突围而出,红缨和另外两名死士紧跟在后。缺口迅速被收拢,把剩余的人都拦住了,失去了主心的死士们失去了战意,全部引刃自尽了。
慕心惜闭上了眼,不忍看这血腥的场景。
傅君川抱紧她追了出去,见孟旷非一行夺了马匹往东逃逸,也牵过马匹带着她急追。
孟旷非一行逃到了最近的东水门,守城的官兵一面阻拦,一面开始关闭城门。
一名死士大喝了一声,奋不顾身地纵马强突进去,杀开了一条血路。他胯下的马匹重伤倒地,自身也中了数十长枪,却一冲到底击飞了关门的兵士,浑身浴血地推开了即将关死的城门。
孟旷非和红缨及最后一名死士策马冲出了城去,离去的时候,孟旷非回头看了一眼,汴京城越来越远,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狼狈离开!
忽然间他看到了追出城来的傅君川,手一紧恨不能立刻调转头去与之一战,但是他也看到了远处的大批追兵,只得忍住。
顺着官道疾奔了二十里,红缨向孟旷非喊道:“前方哨岗好像有埋伏,不能再走这条路了。”
孟旷非也发现了,拉住了缰绳,马匹嘶鸣着调转了方向,向汴河河道跑去,只要渡过汴河,对岸地势平坦,有好几条小道可以离京。
远处河面上正有一艘小船,一个带着斗笠渔夫打扮的人正在摇浆。
孟旷非下了马,在河岸边大喝了一声:“船家,过来。”
船家往他们这边张望了一下,便慢慢把小船往他们这边摇来。
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然而傅君川已经追到了。
孟旷非冷冷地看着傅君川把慕心惜抱下马,只瞥了满目悔恨绵软无力的慕心惜一眼,便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了傅君川的身上。
他握紧了佩剑,凝神聚气,冰寒的杀气从周身流泻而出,与杀意不相符的却是他的笑意:“傅庄主,恭喜你大获全胜。”
傅君川扶着慕心惜,小心地摆出了防御的架势,却没有杀气,淡淡地说道:“你输了,我却没有赢。”
“如何?你想现在分个胜负?”孟旷非嘲笑道,“你把她带来是何意?怕我们人多欺负你一个,要用她做挡箭牌?”
慕心惜痛苦地闭上了眼,自己伤透了旷非哥哥的心,他不但不愿看她,连叫她的名字都不愿意了!他不会原谅她的,她自己更原谅不了自己!
傅君川说道:“当然不是,你仔细看看到底是哪方的人多。”
孟旷非警觉地向四周张望,只听见身后一声轻响,立刻转过了身。只见死士像被牢牢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双目瞪得浑圆,前额慢慢地流下了鲜血,接着倒在了地上,在死士身后的是手握利刃笑意盈盈的红缨。一旁的马匹受了惊吓,都狂奔逃跑了。
红缨将利刃护在身前,慢慢地走到了傅君川那一侧,与傅君川成一个夹角把他堵在了河岸边。
孟旷非紧盯着他们,眼角余光看到小船不但没有因为岸上死了人而离开,反而离河岸又近了一点。他估算着眼前的形势,冷哼了一声:“我正想着内奸是谁,没想到是红缨你,枉我把你当作人才这么疼你。”
红缨笑道:“您是疼我,我在您这学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呢!不过,没有傅庄主我也不会认识您呀!比起您,还是傅庄主早了一步,而且开的条件更诱人!”
孟旷非佩服地笑了一声:“傅庄主,我真是小看你了!原来红缨是你一手安排进来的,我居然没有察觉!不过量她一个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一定还有别人吧?”
他注意到小船又近了,这岸边想是红缨故意引他来的,又惊走马匹把他逼进了死角,唯一有出逃希望的小船上面很可能是对方的人,不过他大可以杀之夺船。
傅君川叹了口气:“知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败了。”
孟旷非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张扬跋扈近乎癫狂,一点都不像个失败者:“败一次又如何?你以为我没失败过?我孟旷非从来不惧怕失败!我既然能建立起一次孟氏帝国,就能再建立无数次!”
“不,你不能。”
傅君川话音未落,孟旷非已经一跃而起,冲向未靠岸的小船,在他落到船上时,小船因为冲击力而剧烈摇晃起来,并退了几尺,离河岸更远了。他顺势攻向船家,准备下杀手夺船的瞬间看清了船上的人,不禁愣住了:“晚儿?”
正是慕晚清,她轻巧地躲开了已经收势的攻击,点了点头,取下了头上的斗笠。
孟旷非放下了心来,转身看着追到岸边无法上船的傅君川和红缨,嘴角扬起了一丝高傲的笑容。
这笑容只有一瞬间,他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后背的大穴被悉数点住,全身再也无法动弹。
他看到在岸上的傅君川缓缓对他说道:“你与旧党勾结的证据已经呈给了皇上,手下所有的干事都被一网打尽了。你的旧帝国已经彻底摧毁,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新帝国了,因为你失去了你的左膀右臂——你失去了惜儿、更失去了晚儿,再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一个无法把后背交给别人的人,是无法再有任何帝国的。”
孟旷非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失措的神情,难以置信地说道:“不……晚儿?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
——天下任何人背叛他他都信,唯独不相信是晚儿!可是,点住他背后穴道的正是晚儿!除了她,还有谁能将本应销毁的证据交给皇帝?除了她,还有谁能将周密部署的局势扭转?
慕晚清默默地站到了他的面前,与他对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淡淡的温柔和忧伤里带着一丝喜悦,那么放松、那么安宁,像绵绵阴雨过后的第一缕晨光,朦胧而美丽。
孟旷非仿佛明白了什么,声音低了下来,有一丝颤抖:“晚儿——你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问出口,“我一点都不怪你,真的,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我?”
“我不恨你,”慕晚清笑了,疮疤崎岖的脸也显得那么柔美,“我是如此深深地爱着你啊!只不过……”
她转身对着岸上喊道:“惜儿——你好好听着!”
慕心惜在傅君川的搀扶下努力站直身子,尽力清醒因这一团混乱而嗡嗡作响的头脑。
慕晚清笑着说道:“从你来孟家那一天起,我们就是那么喜欢你,你是那么机灵可爱,我们对你的喜爱每一天都在增长。我是个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的人,我即把你当作亲妹妹、又把你当作女儿,你明白这种深深地喜爱吗?孟旷非也喜爱你,可是他依然要你为他牺牲,我却无力阻止!我对你有了更多更多的怜惜!既爱、又怜、又怕……我没有一刻不在自责,看着越陷越深的你我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我!我不能让你变成我现在这样!绝对不能!”
听着晚儿姐姐的剖白,慕心惜无声地啜泣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掉下来。
慕晚清轻轻地依靠在孟旷非身上,环住他,继续说道:“旷非,不要以为我只是为了惜儿才这么做的,我是为了寻求解脱,为了我们所有的人……”
“我懂。”孟旷非答应着,“终归是我的错,我把你们压榨得太厉害了,我忽略了你们内心的真实感受,如果能够重来,我一定能做得更好。”
慕晚清摇了摇头:“不,你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的。你的确手段高明、御人有术,可是你毕竟只是在用手段,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与人交心,所以你只有让周围最亲的人不断伤心……”
孟旷非立刻打断了她:“不!我是爱你们的,你不可以把我对你们的爱全部否决!”
慕晚清伤心地笑了:“是的,你爱我们,可是你给我们的爱太粗糙了!这并非你不愿意,而是你根本做不到!你最爱的是你自己、是你手里的权利!你享受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感觉,包括我们!你无法尊重别人的意愿,你只会用尽方法让别人心甘情愿地按照你的意志行事!在这种本性下,你是想爱,而不能!”
孟旷非沉默了一会儿,才辩解道:“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看待我的!我很伤心……我只是想要不再受任何钳制、自己主宰自己,一旦完成版图就可以停下脚步一起分享了!你们是我最亲的人,如果连你们都不肯帮我,那还有谁能帮我呢?”
慕晚清环着他的手加重了力度,好似痛恨般地说道:“很动听,你的话总是那么地动听!可是,你还记得当你决定走上这条路时,最初的目标是什么吗?”
孟旷非不言语了,于是慕晚清继续说道:“最开始你利用我使出肮脏手段的时候,是因为我们父母被害死了,你要复仇!复仇完了之后你想要生活得更好,有了更好的生活你又想要称雄商界,称雄之后你又要兼并天下。兼并之后呢?你以为你会停下脚步吗?不!你不会!最终你会和当今皇帝对着干,如果是乱世群雄并起我也就认了,可这是太平盛世,皇族的气数还长着呢,你左不过是落个反贼凌迟处死的下场!”
孟旷非呆立了,慕晚清语气变得轻柔了:“我是你的臂膀,那就永远都是!你一直都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目光如此之高以至于看不清脚下的大石……瞧瞧你用了多少手段?收买、利用、背叛、毒药、迷香、暗杀……你做得太过了,作为你的臂膀我有必要提醒你这一切都太过了,我有必要……结束这一切……”
大批的马蹄声、脚步声和尘土越来越靠近,追击的官兵们快到了。
慕晚清对着慕心惜无比温柔地笑着:“惜儿,对不起,我要把你的旷非哥哥带走了,我深深地明白他对你的影响有多巨大,只要他还在,你就永远无法获得自由。请不要怪罪傅君川,是我先找到他的,从我第一次南下与他接触就知道他的身份了,把你托付给他我很放心……”
孟旷非依然没有言语,傅君川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常,仔细观察着孟旷非,忽然发现他的手指动了一下,他不禁焦急地大喊:“晚儿小心!他在冲破穴道!”
——太迟了!
孟旷非唇角勾起了一丝冷笑,蓄势待发的一掌正要打出,却被迫停住了。
他震惊地低下了头,看到自己的胸前穿透出一截冷冰冰的刀尖,银晃晃地、锋利光亮地未沾染一丝血迹,月白的衣衫上却以刀尖为中心,渗透出大团大团的红色来,像是在雪地里盛开了一朵艳丽无比的花。
“不——”身中软筋散的慕心惜居然嘶喊出了一个字符来,推拒着傅君川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嵌出了指甲血印。
官兵们赶到了岸边,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慕晚清环着孟旷非叹息着,脸上是淡淡地微笑:“旷非,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却太了解你了——你的骨骼、你的肌肉,你的气息在身体里的每一丝游走……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你刚才想干什么吗?”
孟旷非轻咳了一声,感觉一股腥甜从喉间翻涌而上,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他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他经营一世,却让对他最重要的人恨他至此。
——他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闭上眼,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飞快流逝,再睁开,盯着傅君川断断续续地问道:“……我……还想知道……你刚刚说的他的……真正身份是?”
“傅君川——就是‘缚影’。”
“原来如此……”孟旷非出事后第一次正视着慕心惜,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温煦的笑容,满目柔光——这是慕心惜第一次感受到他从内而外的真正的温暖。“……惜儿……如此我也……放心了……”
他又低下头,努力抬起手,想要摸慕晚清的面庞:“……晚儿……对不起。”
慕晚清幸福地微笑着,忽然手一紧,搂着孟旷非旋转着,划出一道美丽的黑白相间的曲线跃入了河中。
扑通——
一声轻响,汴河水慷慨地接纳了他们,利落地将他们吞入深处,只在河面上留下了一串串巨大的涟漪,这涟漪也很快被层层叠叠的河浪吞噬,最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慕心惜感觉自己的心中也被挖走了一块,随着他们一起深深地、永远地沉入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