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脱逃成功,但是我和‘无畏者’约翰都被俘了,你说他的称号是不是很讽刺啊?”元帅摇摇头,“由于我们在战前屠杀了许多俘虏,苏丹为了报复,也屠杀了很多法兰西的战士,幸好我会天方话,土耳其人虽然讲的是土耳其话,但懂天方话的也不少,加上我还值不少钱,就这样在土耳其住了一阵子,后来才被家人赎回。
当然,经过这一折腾,我天方话就讲得更好了。”他再度苦笑了笑。
“您说您值不少钱,这是……?”宋慕问。
“噢,你可能不晓得咱们的规矩,简单地说,骑士作战受俘之后,对方要善待他,而家属得筹一大笔赎金赎他回来,位阶越高,赎金就越昂贵,所以我说我还值不少钱。不过,再来一次,我或许就会破产,所以我可不想再被俘了。”元帅笑道。当他向洛林公爵说了这句话之后,对方反而是铁青着脸,没有说任何话。
“怎么了,难道你以为我会想战死沙场吗?我只是想:要是又那么不幸,就干脆别赎了,吃垮对方。”元帅大笑,然后转头再对宋慕说。
宋慕看元帅每说一句话就要两头翻译,十分辛苦,“元帅,我看不如我也来学些法兰西话吧?”
“噢,我正不好意思要求你学呢,你肯学的话那当然是太好,”
元帅道,“反正路途也还很长,我就一路教你一些吧。”
从那天以后,每当晚上回到篷车,叶华身旁总是围绕着许多女士,正和她学英格兰话,而法蒂玛则和元帅的女眷学法兰西话,而白天,宋慕与元帅一边天南地北地聊两人过往的经历,一边向元帅学习法兰西话,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经抵达了热那亚。
在威尼斯的时候,宋慕记得本衲定诺修士说过,威尼斯和热那亚争霸获胜,成为地中海的霸主,但是当他一看到热那亚,不禁怀疑起了这句话。如果说威尼斯是“连半块葡萄园都没有”,那么热那亚也好不到哪里去,它位于山势直接逼近海滨之地,虽然山海交错的景致十分动人,却没有几尺平地,理当不是适合发展的地方才是啊?
山的那面,热那亚的建筑物为了多挣一点空间,拼命往空中延伸,建筑物逐级上升,填满了山坡,一道之字形蜿蜒的城墙围住了整个城市,中间矗立一座高高的城堡。海的那面,最显眼的是一座高耸直上的灯塔,位于一处突出的海岬之上,海岬的对面是城墙延伸进入海中筑成的城堤,上头也有一座较矮的高塔,两方环抱着热那亚港湾,里头和威尼斯一样,数不清的大小船只有如蚂蚁般地忙进忙出。
他愣愣地看着一艘船出港,然后又是另一艘,大一些的一艘,和第一艘很像的一艘,那船仿佛数之不尽似的。宋慕静静地出了神。
“怎么了?”元帅问道。
“噢!没什么,”宋慕回过神,不好意思地说,接着问道:“一路上,听元帅您说起了曾经历过的各国;而在威尼斯的时候,我听本衲定诺修士提过,威尼斯和热那亚争霸。欧罗巴有这么多领土广大的国家,为什么会让这两个小国来争夺霸权呢?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元帅听到这个问题,笑道:“别说你不能理解了,我原本也不能理解,一直以来,我也很纳闷,法兰西是领土大小数一数二的国家,法兰西拥有全欧罗巴最多的骑士,但是为什么法兰西样样不如人呢?不过在见过这么多世面之后,多少有点了解了。”
“怎么说呢?”
“一开始,我把问题怪罪于英格兰杂种们的破坏,”元帅点点头,“不过后来我了解了,法兰西的问题,不是外在的问题,而是出自于自身。”
“我刚说法兰西领土数一数二,但正是因为大,所以深受其害,”元帅叹口气,“法兰西国土太辽阔了,现有的交通又不发达,宫廷、地方各自为政,不管是命令、各种变革,或是新的观念都难以传布全国。但是威尼斯和热那亚就相反,他们灵活多变,令出即行,所以总是占了便宜,威尼斯独占了贸易的好处,热那亚则是霸占了金融的利益,就我所知,威尼斯国光威尼斯市本身的收入,就跟法兰西国相当,你说我们法兰西人如何不汗颜呢?”
“这是真的吗?这样小的一个国家,竟然和法兰西相当!”宋慕惊讶道。
“千真万确,所以小国总是胜过领土广大的国家,威尼斯一直饱饮拜占庭帝国的血,而拜占庭现在成了风中残烛,热那亚也饱饮法兰西和西班牙的血。领土广大的唯一好处是受侵略时有所缓冲,不会马上灭亡——热那亚就没有这个优势,所以在十八年前被我们法兰西并吞过——可是这也是唯一的好处了,领土一大,内地和滨海,北部和南部,商业和农业,都引起了巨大的落差,勃艮地人和阿马涅克人的冲突,其实就是根源于此。广土众民更让王公贵族们有着虚幻的优越感,不思进取,国贫民穷而不自知,唉。”
“勃艮地人和阿马涅克人?”
“噢,这也是一团烂账,”元帅搓了搓下巴,“勃艮地公爵‘无畏者’约翰的领地在东北部,法兰德斯就位于其中,靠着和英国贸易而十分富庶,他或许和我一样,被俘后有了不同的思考,总之他认为应该和英国讲和。”
“我听说过威尼斯总督的演讲,他说如果不发生战争,全基督徒的黄金都会归他们所有。”宋慕说。
“是啊,”元帅摇摇头,“但是以农业为主、贫困的西南部人士却都主张:抗战到底,宁失性命,勿失寸土。于是两方就成天争吵、斗殴、暴动、谋杀。所以你瞧,威尼斯当然会比法兰西还优越。”
“那么您是支持那位约翰啰?”
“不,我也并不支持他,骑士道不允许为了私利而损害主君利益的行为。”元帅说,“但是,有时候我会想,法兰西这么大的领土就是故障的根源,不如干脆分成勃艮地国,以安特卫普为首都;和阿马涅克国,以里昂当首都。双方都致力于商贸,或许欧罗巴的霸权就会握在我们法兰西人手上了。如果不是这样,就算法兰西把平民都武装起来,凭着人口优势淹没了欧罗巴,那也会无以为继,或许会在立陶宛就碰壁,然后落得众叛亲离的惨败下场,因为光靠打仗,没有金钱的背后支持,是无法持久的啊!”
宋慕听了十分震惊,“从小,我父亲讲我们瓷国的历史,他总是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总是天下归为一统的好,从未听说有分裂比较好的道理。”
“呵呵,是啊,”元帅笑道,“别说你们瓷国,我们法兰西国也没有人这样说的,我也是用天方话和你聊聊,不可能和同僚们讲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所说的,或许要几百年后,才会有人理解吧!”
宋慕点了点头。
当他们进入热那亚城,元帅突然停下马。眼前的建筑物人声鼎沸,老元帅以充满感叹的眼神看着人进人出。
“这栋建筑物有什么特别的吗?”宋慕问。
“我不是说过法兰西曾经并吞了热那亚吗?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元帅回头,向宋慕说:“在那之后五年,我被派任来热那亚担任总督,一直到五年前,我奉命筹建银行,用来帮国王募集战争经费,结果热那亚起了暴动,赶走了我们法兰西人独立。但是,今日他们还是大方地让我进入,甚至只要我出钱,要多少佣兵就有多少,你说,这样的国家如何能不强呢?”
宋慕却纳闷道:这不就是“见利忘义”的恶行吗?父亲说这会遭到天谴,但是这位元帅却说这样会富强?
元帅指着那栋建筑物说:“这就是当年我所筹建的圣乔治银行,你瞧,我人都被他们赶走了,银行倒还存在呢!”
宋慕想起父亲总是感叹历朝往往“人亡政息”,但这热那亚却是相反,他突然觉得有点能理解元帅的想法了。
训练十字弓兵的任务十分轻松,事实上,他们早就知道元帅所说的办法了,这些职业佣兵也比大明的兵士们更为有纪律而训练有素,宋慕拿出当总旗时的本领,很快选出几个能干的热那亚人担任“小旗”的角色,他挑出三个比较活跃的“小旗”,萨特、提尼和皮耶罗,让他们当队长,担任“总旗”的角色。这么一来,自己这个宋铁头可就从总旗升为百户了,宋慕不禁哑然失笑。
佣兵将乘着热那亚的船抵达法国,而宋慕则跟着元帅一行人,顺便继续学习法兰西话。当他听说又要乘船,不禁有点忧心,不过当他知道航程不长,也就宽心了。从热那亚出发后,经尼斯、马赛,然后是沿河而上过了亚维农、里昂,一路几乎是没有停歇。
到了将近法兰西的首都巴黎城的时候,元帅并不入城,而是在离城一段距离处,先和佣兵部队会合,整队扎营。
法蒂玛怀疑了起来:“为什么这么赶呢?莫非法兰西有什么急事吗?该不会要和英格兰开战了吧?……我看这一路上,他们都缠着叶华学英格兰话。”
宋慕一直不敢启齿,因此从来没和女孩说过两国交恶的事,不禁觉得十分佩服,但也忧心了起来,如果真的开战,那……“那我就害了你们了,本来你们只是要找人,现在却会被卷入战争里面,”法蒂玛说,“叶华又是英格兰人。”
叶华表情没有什么改变。宋慕安慰她,“别担心,元帅说过,欧罗巴人打仗都讲究‘骑士道’,他们的荣誉心是不允许他们残害妇孺的。”
“这难说,十字军就没讲过什么骑士道,”法蒂玛说完以后,才连忙改口,“不过那或许是因为我们是异教徒的关系啦!”
“法蒂玛,你不用特别安慰我。”叶华说,然后就走出帐外,又有几个女眷找她学英格兰话。
“破布,”法蒂玛抬起头,“叶华是英格兰人,到底怎么会到阿丹去的,她都不肯告诉我,你晓得吗?”
宋慕笑了出来:“你的‘同伴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对她不管用。”
“你告诉我吧!不然不公平,你都已经把我的来历告诉她了。”
女孩抗议道。
“好吧!”宋慕想想也觉得似乎有理,“拿你没办法。”于是他把叶华的身世转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女孩说。
“什么原来如此?”
“我一直百思不解,为什么她不要你去救法兰西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你们根本不可能找到丝国皇帝。”
“嗯?那她为什么那样说呢?”宋慕也很想知道。
“她从小就飘流异国,被当奴隶贩卖,只跟母亲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有个安身处,母亲又死了,继父不成材,靠个阉人养大。所以她一定非常没有安全感。她应该对那个阉人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吧!其实在她心中,那个阉人才是她的父亲,所以才会学习那么多事务,为的就是跟他看齐,可是,他们却又因故走散了,天涯海角各一方,也不知对方的生死。她现在身边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所以,她当然不想你为了虚无缥缈的目标而冒上眼前的危险。”法蒂玛说。
“这是真的吗?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宋慕追问道。
“因为我也……”法蒂玛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往帐门边看,宋慕也往那边看去。
那是叶华,她正站在门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好像结冻的冰洋,她嘴角动了动,但是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叶华!”宋慕连忙追了出去,抓住她的手臂。叶华甩脱他,然后继续往前走。
宋慕再度追上她,抱住她的肩膀,把她转过身来。只见叶华满脸怒容。
“你……”
“你为什么把我的事跟她说?”叶华两眉倒竖,冷冷地质问道。
“因为……没有啊……只是……”宋慕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他也不晓得叶华为什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因为她说‘同伴就应该这样’,”叶华直盯着他说,“因为,因为跟她说话,你就很自然地放下戒心,因为和她在一起很自在,因为和她说话很开心,因为,因为她是你的智囊,你什么事都只想问她,因为她是你的引路明灯,没有她你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而和我在一起,你只会不知所措,我只会丢下一句话,要你自己走遍千山万水,当你需要良策的时候,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说到这里,叶华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宋慕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又打了另一边脸一巴掌。
“干吗?你有病啊!”
“你们基督教不是这样说的吗?要是被打了一边脸,就要打另一边脸?”宋慕说。
叶华“噗嗤”一声破涕为笑,然后又板起脸,“不是这样子的,再说,你又不是基督徒。”
“不是,不过汉人也有‘唾面自干’的道理啊!”宋慕说,“我要说的是,真的很对不起,让你有这样的感觉,我……”
“你不是有意的,”叶华淡淡地说,“只是事实如此,你不用再说了,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我……”
接着叶华把宋慕推开,说:“男女授受不亲。”
宋慕突然笑道:“这才是汉人的好姑娘。”
“我可不是汉人,”叶华噘起嘴道,不过突然间脸上又布满冰霜,质问道,“那么谁不是汉人的好姑娘,不男女授受不亲呢,法蒂玛?”
叶华越说,脸色越是难看,最后索性别过脸去,宋慕一手捧住她的脸颊,把她的脸转了回来,叶华看起来余怒未消,不过她静静地说:“你不用管我,我只是在无理取闹而已。”
“我……”宋慕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然后他想起法蒂玛说的话,于是问道:“法蒂玛说的是对的吗?”
“什么?”叶华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她说你很没有安全感……”
“她说,”叶华冷冷地打断宋慕,“那是她说的,跟我无关。你什么事都要她说才行吗?”
“不是……”宋慕不晓得自己哪里搞砸了,他想了想,连忙转换话题,“法蒂玛也会搞砸,法兰西有可能要跟英格兰开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去问她。”叶华说。
宋慕不知该如何回应,两人沉默了许久,叶华才又说:“我不是在说气话。去问她,我是认真的。”
“啊?”
“去问她吧,”叶华说,“我陪你一起去。”
“哦。”
当两人回到帐内,法蒂玛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她嗫嚅地问:
“没事吧?”
宋慕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华,不晓得该怎么启齿。
“没什么事,”叶华说,“法蒂玛,英格兰和法兰西可能会开战,你有什么想法吗?”
“嗯,”女孩似乎放心了点,说,“欧罗巴的军队交战,捉到骑士可以得到一大笔赎金,捉到平民则无利可图,所以骑士通常都会被善待,但平民或佣兵则往往被杀害。”
听到这里,叶华脸上不禁出现了担忧的神色。
“不过,”女孩继续道,“相对的,对方看在赎金的份上,也会先以骑士为攻击目标,不理会平民或佣兵部队。破布领导的又是十字弓部队,十字弓部队往往是开战时射个几轮,两方交锋后就撤到后头去,就算打了败仗,也能轻易逃脱。”
叶华似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宋慕说:“那就太好了,不过,还是最好不要打败仗,不,最好是不要有战争。”
“嗯。”两个女孩都点头同意。
“那么我们睡吧。”宋慕说。
两个女孩都没有再说什么,各自就寝,宋慕也昏沉沉地睡着了,他似乎做了什么梦,好像看到了父亲,还是母亲?他还记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披上外衣,走出帐外,“皮耶罗,怎么了?”他抓住佣兵队长问。
马蹄声响起,盔甲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骑矛的顶端也反射出一点亮白,人马的影子接近,那是一名元帅手下的家族骑士。
“宋慕!”对方说。
“在!”
“元帅有令,即刻拔营,准备集合,”他大声说,接着弯下身来,悄声说,“英格兰王亨利五世率军亲征,哈福勒城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