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退婚之后,张继业找到赵云珠,径直向她问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呀?”
“别装了,你心里清楚我指的什么,到处都在议论的事!”
“哦,既然到处都知道了,那就是真的了。”
赵云珠轻描淡写地说。
“你真和他睡了?”他又问。
“是呀!”她依然漫不经心地答,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好像是别人问“你吃了吗?”而随口答的一句“吃了呀”一样。
她的轻描淡写、漫不经心激怒了他。他朝她身上呸了一口:“你是个不要脸的淫妇!”
这句话刚一说完,他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但是赵云珠随即恢复了懒散疲沓,淡淡地说:
“那你不要我了岂不正好?”
“你说得轻巧,这宁河镇的人怎么看我?我还算是个男人吗?你让我张家的脸面往哪里搁!”他朝她吼。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把脸掉开。她说道:“继业,你还小,娶了我也不会幸福的,面子没有幸福重要……你以后会找到配得上你的好姑娘的。”
赵云珠说罢收回手,用丝帕擦了擦衣襟上被他吐的口水弄脏的地方,拍拍衣服走掉了。
张继业气得折下路边一根藤条,把一丛小灌木抽得枝叶翻飞,破碎的绿色叶片漫天飞舞,惊得草丛里蚱蜢雨点一样此起彼伏地蹦落,吓得灌木丛里的几只鸟儿呱呱地飞走了。
摧残了一片灌木还觉不解气,他一边走一边抽,走到地边把人家搭的瓜架都抽倒了,抽得黄色的南瓜花一朵朵地在空中裂开,刚结的小瓜身上一条条的鞭痕。有人见了说:“继业你干什么呢?你把人家的瓜毁了当心人家找你闹!”
“闹什么闹,我赔他就是,几个烂瓜也值得当宝!”他红着眼嚷道。
“你拿这些瓜出气又有什么用?”那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摇着头走开了。
他听见路边有人悄悄议论:“还没结婚就被戴绿帽子,又被退婚,当然有气……”他心里更郁闷了,更加使劲地抽那些可怜的花儿。
沈玉林和赵云珠成亲那天,几乎全镇的人都去了,道贺的道贺,看热闹的看热闹,只有张家关门闭户,一家人坐在家里生闷气。特别是得知杨延光送的贺礼竟是那片桃林,张天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口口声声是为了老母吃桃才买下,原来早就有心帮沈玉林了!哼,想拉拢赵家对付我,我张天禄也不是省油的灯,看你们能把我怎样!
张继业听着锣鼓声鞭炮声,坐不住想往外跑。母亲喝住他说:“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出去看看。”
“你就别去丢人现眼了!”
“这是什么话?”张天禄一听火了,一拍桌子道:“他要去让他去!他赵家闺女做出伤风败俗的事都不嫌丢人现眼还拿出来到处说,咱张家有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了?”
张继业出了家门,跟在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后面走了一阵。有人跟他打招呼说你也来看热闹呀,也有人拉住他说你来干什么,更多的人是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原本这风光应该是他的,那骑在马上披着红花的新郎应该是他,那坐在花轿里的应该是他的新娘。可是如今他只能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他们。他仔细看了看沈玉林,那潇洒成熟的风度不禁令他自惭形秽,但就是这个人抢了属于他的东西,让他在宁河镇丢了脸,他恨他,一辈子都恨他!
人群闹哄哄地走远了,他觉得怪没趣的,爬到半坡一丛草中躺下来。天空湛蓝,明媚得好像也在讨好新人,晃得他睁不开眼。耳边鼓乐声仍一声声灌进来,让他好不心烦。
一只杜鹃飞来,叫道:豌豆包谷、光棍好过!叫得他火起,他爬起来捡了一块石头就向它掷去,叫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来,发现旁边就是城隍菩萨庙,这是个小庙,只供着城隍菩萨和城隍娘娘。小庙很破败,香火也不旺,平时少有人来。
张继业走进庙里,看见屋梁上都结了蛛网了,两尊菩萨是全身像,用樟木雕的,也灰头土脸地立在那里,有些地方木头都裂缝了。城隍菩萨是男的,城隍娘娘是女的,看着他们,张继业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冲动。于是他走上前去,把两个菩萨抱了下来,城隍娘娘放在下面,城隍菩萨放在上面,做成男上女下的求欢姿势。他走出门去,摘了一些藤蔓把它们紧紧地拴在一起,然后用藤条使劲地抽打它们,觉得非常解气。
打累了,他扔下藤条,背起两尊菩萨,来到后溪河畔,把它们放到河里顺水漂走,觉得一腔郁闷好像得到了发泄。河边有洗衣的女人看见了,惊叫道:
“继业你疯了,怎么可以这样对菩萨,菩萨会怪罪的!”
他神情恍惚地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理会,径直回家去了。他到家就不对劲了,直勾勾地瞪着母亲,看得她心里发毛。母亲小心地问:“继业,你……你怎么了?”
他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抓住母亲胸前的衣服,大声嚷道:“我要吃奶!
我要吃你的奶!”
家人大惊,忙上前拉开。他又发狂般扑上去抱住母亲嚷:“我要和你睡!
我也要和你睡!你是我的,是我的!”
张天禄闻讯赶来时,正看到张继业满屋子狂奔。他的力气变得很大,没有人可以拉住他,他的目光变得疯狂而凶狠,没有人敢和他对视……那个和人说话都会脸红的腼腆少年不见了,他变成了一条见谁都咬的发狂的狼。
张继业疯了。宁河镇第三大盐灶老板张天禄唯一的宝贝儿子疯了,也不知道真是城隍菩萨显灵,还是他自己想疯……人们都说是他不该亵渎神灵,但张天禄认为罪魁祸首只有一个,那就是沈玉林!他在心里一万遍地诅咒,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本来半路杀出来破坏这门亲事已经让他很恼火了,现在竟毁了他儿子——天禄灶唯一的继承人,等于断了他的命根,毁了他的基业,叫他如何不恨!他在心里发誓:沈玉林,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不得好死!
盐泉日日夜夜一如既往地流淌着,盐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又被源源不断地运到全国各地去。后溪河上,熙熙攘攘停满了运盐出去和运粮进来的船只,就这样川流不息地把几年时光无声无息地运走了。
这一年又到了夏天,刚一入夏,天就像漏了似的不停下雨。雨下得大的时候如瓢泼般,一瓢瓢地泼将下来,好像天上有人在不歇气地从天河舀水,要用这种方法把天河水舀干。人站在这样的雨里,只一瞬间就淋成落汤鸡,全身湿透。
雨声也特别大,哗哗地响着,吵得人说话都有点听不见。有时候刮起风来,雨就更厉害了,风往哪边吹它就往哪边下,打在窗上像要把窗纸打破,打在门上像有人使劲在敲门,打在屋顶上像一串奔跑的雷,呼啦啦地一阵跑过去了。打在树上,树立刻朝一边弯下腰去,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摁着鞠躬似的。打在河里水面像开了锅似的咕嘟咕嘟直冒泡,没有鸭鹅再敢下去游泳。打在人身上,如同瞬时中了无数飞来的石子,打得人生疼。
雨小的时候如银针般斜斜地一根根落下,插进大地里,插进河面上,好像在给它们做针灸。有时候雨又细密得蛛网一般,把整个天地都罩进里面,撞上去像什么东西在脸上轻轻地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