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蹦起来，不能这么死去，太凄惨了。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做不到流芳百世也要震慑人心。我想了想，决定与这栋楼一起灰飞烟灭。此楼是危房，烧了或许是件好事。此时我饿得发昏两脚无力，便来到街上找东西吃，不能当饿死鬼，不然走在阴间的路上被小鬼欺负。那天我吃掉了一只鸡又喝掉了一瓶三花酒，力量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就用这力气，从加油站提回二十斤汽油。
一路上遇到几个人，多想他们能问我提着汽油干什么，也许我就停止纵火的行动。然而人们瞅都不瞅我一眼，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无暇顾及其他。我回到宿舍后，在楼道里来回走了几圈，仍然没遇到什么人，除了自己的心跳。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把汽油泼到墙上，墙壁就像被雨水浸泡着了。我做完这些就呆呆地立在窗前，没看到一个人，只有一条狗在寻觅。我来到镜子前整了整衣服，又把写给小月的信装在口袋里，最后用打火机点燃了墙上的汽油。火苗立即在墙壁四处飞奔，像一群逃命的壁虎。火势越来越旺盛，把我紧紧包围。我没有惊慌失措，没有逃离房间，没有呼爹喊娘，而在那里高声朗读着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那是一首好诗。
我泪流满面，不知是因为被朗读所感动，还是被烟雾呛落鼻涕。火苗冲上了屋顶，到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四处都在放鞭炮。此时从嘈杂声中响起一阵呼救。楼上还有什么人？他妈的，太煞风景了，我即将成为一段传说。
呼救声越来越让人揪心。我没有多想，便用被子蒙着头冲过去。呼救声从一间上了锁的房间里传出来。我使尽全力踢了三脚才把房门踢开，看到海浦和王二瘫软在角落里。他们看到我后呼喊立即变成哭泣。我叫他们别哭，跟着我一起冲出去。他们却软得动不了。他们说他们喝了酒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妈的，小孩子喝什么酒。
我扛起海浦就往外跑。头顶不断掉下烧焦的木板，所幸没砸中我们的脑袋。我把海浦扛到操场上又返身冲进宿舍背起王二往外跑。楼梯口被火堵得严严实实，根本蹚不过去。我背着王二来到栏杆旁，想都没想就把他托到肩上翻过栏杆跳下去。我们落在一堆沙子上，没死没伤。我把王二托到操场上时，大火把整座木楼烧塌了。
此时人们从四面八方奔来，他们的脸上爬满同样的焦虑，他们的手里是水桶、脸盆和木棒。镇上的消防队也赶到了。于是源源不断的水泼向火里，火势渐渐地被压下去，最后熄灭了。
最后派出所民警在还冒着烟雾的灰烬里东翻西翻，查找火灾的原因。
我离开人群步履蹒跚来到派出所自首。
当时派出所里只有一个民警。我说是我纵的火我来投案自首。民警就让我坐下，然后给所长打电话，然后说所长立马到。所长很快走进派出所大门，老远就叫喊着海老师海老师让你久等了。我不由一阵纳闷，对待罪犯怎么如此客气呢？我还没想明白，所长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了。所长说多亏你啊多亏你啊。所长转过脸对民警说小王你怎么不给海老师倒杯水？小王民警笑了一下就急急忙忙给我倒水。
我说所长我是来自首的，那火是我纵的。
所长说海老师啊，你把我们看扁了，火灾原因我们调查清楚了，是电线老化引起的，根本不是谁纵火，你救了两个孩子，救了两条命，英雄啊。
纵火犯成了英雄？
我说所长真是我纵的火。
所长说你是怕我们怪那两个孩子吧，这火不是孩子纵的，你担心我们错怪他们吧，真是难得啊。
我说真不是那样的。
所长不再接我的话，转身叫小王民警拿来一套警服。所长把警服塞到我怀里，说换上吧，等下镇长要来看你，县里的记者也来采访你。
啊？这玩笑开大了。
我还在想着如何解释时，镇长已经坦克一样开进门来，满脸激动，远远地把一双硕大的手伸过来，如同找到分别已久的故人。我被镇长的气势镇住了，不自觉地接住那双大手。镇长说海老师你太了不起了，你为全镇党员干部树立了新标杆新榜样。镇长说要召开全镇大会让我作汇报。我的头一下大了起来，冷汗直往外冒。我说事情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镇长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直接把我塞进车子，然后向河东饭店奔去。
到了饭店，好几个政府干部已经在那里等待。我知道这顿饭不吃不行了，只好把警服换上，总不能像个叫花子一样。我想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到时候镇长不怪我没主动承认错误就行了。镇长让我坐主位，他和所长坐我身旁，办事人员顺位排开。我跳起来却被镇长按住。镇长说你是今晚的主人。我终于像犯错的学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久记者就到了，是个女孩，一头披发，像电影里的女明星。她一进门，镇长就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是我们的救人英雄。然后指着记者说这位是美女记者黄素素。我就跟黄素素握手，碰一下就弹了回来。黄素素吱地笑了一下。我的头又大了起来，怎么回答记者的提问呢？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我连忙回头去寻找镇长。
镇长明白我的心思，把我拉到一旁，叫秘书小陈给我一份材料。镇长说你对记者说的话都是代表着我们全镇的话，要是有什么不大明白，你先看一下材料心里就有底了，记住你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比我这个镇长还有用。镇长的手就轻轻地压在我的肩上，我感觉到的不是友好而是沉重。
采访在吃完饭后开始。黄素素说先问一个题外话吧，这餐饭只是一些家常菜，能否谈谈其中的原因？我转身望着镇长。镇长笑笑示意我回答。我说我们林荫镇还很穷，今天吃这些家常饭，我感到很高兴，看到了镇领导的不容易。我说完又转过身去望着镇长。镇长的脸上仍然是笑容。黄素素说，谈一下你当时救人的情形吧。我就把经过描述一遍。黄素素说当时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说没什么想法，换了谁都会那么做。黄素素说你就没考虑到自己的安危吗？我说没有。那是在求死怎会想着或安或危呢，我没说出这句话。黄素素说海老师你救人时穿着的衣服还在吗？能否穿着给我们拍几张相片？
我就把破衣服换上身，然后让黄素素拍照。黄素素拍完照走到我身边说你是最帅的乡村教师。还没等我反应，她就把我身上的那件破衣服剥下来卷进提包里，说送给我当做留念吧。我还没回过神，她已经钻进车子，一下子就开走了。
我心里有某种东西跟着车子走掉了。
没想到镇长真的让我去作汇报。
第二天的阳光刚到达我的窗口，秘书小陈就在门外大呼小叫，似乎小镇就要发生地震一样。我没有搭理他，继续蒙头大睡。小陈的呼喊就变成敲门声，而且敲门声越来越大，似乎再不开门他就会破门而入。他真像个土匪。他堂堂一个政府机关秘书，长着一口白牙，细皮嫩肉，怎么就和抄家的土匪一个德性呢？
我愤愤地打开门，告诉小陈说打死我我也不去。小陈说我不去的话他没法向镇长交代。我说我又不要他向镇长交代。小陈的眼就死鱼一样翻白了。他也遇到了不讲理的土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招果然灵验。小陈走后，门板终于得以安宁。然而没过多久，门外就响起了镇长的呼喊。镇长说再不开门他就叫推土机把我的房子铲平。又一个土匪！怎么这年头当官的尽是土匪呢？我斗不过土匪，只好跟镇长走向会场。
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也来参加会议。副县长才三十出头，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一露面就全场雷动。副县长笑着说掌声应该献给我们的英雄。掌声就更加热烈，使我一阵头晕。会议开始了，先是镇长讲话，那些话像白云和黑云一样飘浮在眼前，慢悠悠地展开，最后充斥我的整个世界。要不是镇长提醒我，我还不知道轮到我讲话了。讲什么呢？我该对着眼前那一大片黑麻麻的脑袋讲什么呢？他们又不是我的学生。
镇长说照着稿子念就行了。
我才想起镇长早就给我准备了稿子，镇长真是好人，于是我拿起稿子照着念。稿子上的字却蚂蚁一样来回爬动，逼得我的目光四处追赶，结果念得吞吞吐吐几乎虚脱。人们却对我宽容大量，还给予我震耳欲聋的掌声。我不知道人们听到我念了些什么，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镇长递过来一条毛巾，示意我把汗水擦掉，我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镇长真是个好人。
会议安排海浦和王二这两个小孩讲话。他们一站到台上就放声痛哭，弄得会场里的一些女干部也两眼通红。他们边哭边说那天他们从家里偷酒，找不到喝酒的地方就从窗口翻进老师的宿舍，然后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喝到最后就醉了，要不是英雄老师及时出现，他们早就成了两只烧猪。最后他们拍着胸脯保证再也不偷酒喝了，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一定要报答老师报答社会，以后就要做老师那样的大好人。
最后是副县长讲话。他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开这个会是非常有意义的，海老师用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一节生动的党课，他是我们新时期的榜样……
副县长年纪轻轻，讲话却有板有眼，总是恰到好处停顿一下，会场里就恰到好处地响起一片掌声。配合默契，如同经过彩排一样。这想法使我想到演戏。我这么想着，心思就跟着云朵飘走了。镇长用脚踢了我一下把那朵云踢走了，我这才看到副县长正给我颁奖。我就站起来接过证书和奖金。副县长说老师你再说两句吧。
我看了看镇长，镇长在微笑，这回没有讲话稿了。我心里一急就说我想把这五千块奖金捐出来，捐给南山村，那村子需要一座通往学校的桥，钱不多，但是我的心意。
这是我的真心话。
副县长首先站起来拍手，会场里的人们也站起来拍手。原来大家都喜欢听真心话。副县长当场也捐了一千块，会场里的干部们也都争着捐了。副县长很满意，说我回去一定向县里汇报，一定把南山村的那座桥修建起来。
散会后就到中午了，自然镇里得留下副县长用餐。副县长点名让我一起去，还让我坐在他身边。我和镇长就成了副县长的左膀右臂。酒桌上的第一杯酒，副县长敬给了我，真让我愧受难当。酒过三巡后，副县长说真难得海老师你有这个心啊，这样吧，我在这里决定，让你和镇长跟着教育局一起外出考察，就明天出发，我打个电话让他们增加两个名额就行了。副县长当即打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后说安排好了。领导的话真是一言九鼎。
镇长立即叫起来说请领导放心，我会照顾娘们一样照顾好我们的英雄。
我不喜欢教育局的人，那么多年都不让我转正，还去干什么呢？
我不去。
那时副县长已经离开了小镇，我才向镇长表明我的态度。镇长就跟我唠叨个不停，说那是副县长的意思，要是不去他就得罪县领导，县领导就是他的父母，他不能得罪父母，得罪了父母就没饭吃，他不想也不能没饭吃，因为他还要养家糊口。
我想不明白堂堂一镇之长怎么像个老太婆呢？
我终于不厌其烦了才答应去考察。
考察考出事来了。
考察其实就是去旅游。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海滨城市。住在海边的宾馆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不错。
出事是在下午。那时阳光渐渐从海面上退去。海滩上聚集着越来越多穿得很少的男女。考察组也个个兴奋异常地穿着泳装奔跑出去。一到海滩上，考察组的人便四下散去，各自找地方游泳去了。我感到不解。镇长就笑着说你自己找地方游吧。镇长也跑了，剩下我一人孤立在那里。我第一次来到海边，不敢下水，像个可怜的孩子左顾右盼。
一个女孩走到我身旁说她一眼就看出我是个旱鸭子。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真利，一眼就看穿了我。我被她说动了。她就教我游泳。我跟随着她下海，她就教我如何狗刨如何蛙跳如何鲤鱼打挺。她还用手把着我的手教。她的手软得似乎没有骨头，都快把我的心给软化了。
这感觉太美妙了。
后来我要回酒店。女孩说你得给我一百块陪泳费。这不过分，才一百块，只是身上毫无分文，只好带着女孩回房间去取。一路上我莫名紧张，手心都出汗了。糟糕的是，房门也打不开，这让我感到无比尴尬。她不会以为我想赖账而故意的吧？才一百块呀。恰巧服务员路过，她帮我把房门打开了。
我走进门看到一对男女正在床上忙得热乎。他们停止了动作，向我转过脸来。那是教育局长的脸和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跑到我的房间里来了。这有些欺负人。局长大怒说这是你的房间吗？我退出房间才发现走错了。这房间是8902，我房间是8903。我想跟局长道歉。女孩就把我拉开，我就失魂落魄地回到8903。女孩见我吓破胆的模样不禁感到奇怪。
我说他是局长。
女孩说局长也是人嘛。
我不想再跟女孩费口舌，就打开钱夹子给她三百块，让她快点离开。我心乱如麻只想安静。
女孩接过钱，犹豫了一下，最后就走了。我呆在椅子上，魂魄不知串到哪里去了，整个人没有一点重量。镇长回来时被我的模样吓了一跳，用左手摸一下我的额头又用右手摸一下我的额头，说没发烧呀，是不是被抢劫了？我没有回答他，不知该不该把局长的事告诉他。镇长急了，说有什么就说吧。
我还拿不准该不该把局长的事跟镇长说，局长就给镇长打来了电话。镇长放下电话后爆发出一串破碎的笑声。他笑成了一只可怜的海虾。最后那只海虾说今晚局长请客。我心里虚空着，灰溜溜地跟着镇长出门。
那餐饭只有局长、镇长和我三个人。这是一顿什么饭，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起初，大家都客客气气地相互敬酒。喝下几杯之后，局长和镇长的话就高度统一起来，他们不停地赞美我，似乎我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勇士。他们敬仰勇士。他们把勇士当朋友当兄弟相谈甚欢。他们就不断地向勇士敬酒。好意难却，勇士就来者不拒，最后勇士喝倒了。
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身边是一个女人。我头脑里一片混乱，怎么睡到女人床上？我是不是干了什么？我掀开被子发现我和女人都一丝不挂。我只好推醒女人让她离开。女人就向我伸手要一千块。我摸了所有口袋也只摸出五百，说就这些了。女人就赖着不走。我说我真的没有了。我怕她不相信还翻出钱夹让她看。她说可以和你同事拿。她提醒了我，但这事能和别人说吗？能让别人知道吗？女人见我犹豫不决就说要不我给你们导游说吧。我立即求饶。我就给镇长打电话。镇长很快就来敲门了。我拉开门看到局长，他手里拿着一沓钱，脸上堆满了谦逊。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总之，我也是一个嫖客了。
所幸小镇上没人知道我是嫖客。人们谈论我的只是救火故事。尽管如此，我总担心人们会突然把那件丑事说出来，那是一颗随时会把我炸得粉身碎骨身败名裂的定时炸弹。因此每当人们提到我，总让我心惊肉跳，最后我都不敢走上街头，于是整天缩在家里。
没想到的是，我救人的事却蹿红网络，无数网民跟帖，网民称我为“最帅的乡村教师”，就连那件被火烧得不成样子的衣服也被称为“最值得珍藏”纪念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