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出现了一只小腿，接着又出现一只小腿。这两只小腿把我的心踩得平平的暖暖的，只是过一会儿又长出了悲伤。
我把房子卖了。那是两间房子。房子不值钱，倒是宅基地值七万块。我如下分配这笔钱：拿一部分还给素素，拿一部分捐给南山村，再拿一些留给叔父，剩下一部分用作住院费用。我想还是住院的好，李煜会帮我处理后事的。
我没有回南山，而把村长叫到小镇上，把一万块钱交到村长的手里。村长捧着钱，手就开始抖了，身体慢慢矮下去，又矮下去，最后双膝落到地上。他说老师啊我替南山村全体村民感谢你。村长还要向我磕头被我拦住了。这个村长！
我把两万块钱交给叔父。叔父的目光就在钱和我的脸上来回徘徊，说你就这样把家给卖掉了？你就不打算回小镇了？你的祖宗可在这里啊？
我告诉叔父我会回来的。
我没有告诉叔父我将以一种什么方式回来。
我想再跟镇长拼一次酒，却担心身体挺不住就作罢，坐上开往县城的车才给他发条信息算作告别。
我拖着包到医院里找李煜，让他帮我办理入院手续。李煜的眼睛立马瞪得比黄牛的眼还大，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我脸上长着一种奇怪的草。他说你出去旅游旅出病来了？好端端的跑来住院？我说这些天身体不大好应该是肺癌发作了。李煜说肺癌你患肺癌？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说不是你给我检查出来的吗？
我便把那张胸片图递给他。
李煜猛拍自己的脑袋说这张胸片图怎么在你这里？难怪我到处找不到，怎么会在你这里呢？
我反问他说你说怎么在我这里？
李煜又猛拍他的脑袋说我想起来了，那次我们喝酒，对吧？那次你说我是潭死水，我不服气，虽然我失恋了那么多回，可也比你强，你都还没有过女朋友，有喜欢的也不敢向人家表白，我只是想刺激你一下，叫你赶快向小月表白，瞧，人家都嫁人了，你倒好，把这玩笑当真。
我说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的病痛我清楚。
李煜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说这样吧，你不相信，就再给你做一次免费检查，你他妈的挣死了，整天到我这来接受免费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没病，真的没病！那张胸片图也不是我的。我的双脚软下来，整个身子就慢慢蹲下去，最后抱着头哭将起来。李煜连忙把门诊室的门关起来。他不想让我的哭声飘出门外招人笑话。笑话又如何？我捡回的是一条命啊。不对！我这条命原本就没丢，只因李煜的一个谎言而差点没了。我越想心里越不好受，哭声也就越难以控制。
李煜说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我抹掉泪说你差点害死我你知不知道？
李煜说反正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就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奇妙的事情来对待嘛。
我止住了哭泣，回想起这段日子来，心里不停地打颤。要是知道自己身体健康，我还会毫不犹豫地把宅基地送给叔父吗？我会想都不想就冲进火堆救人吗？我会面对持刀歹徒而面无惧色吗？我会把最后一点财产卖掉然后充当好人吗？
李煜见我的情绪慢慢平静了，就说今晚我给你送安慰，还喝三花。
那天晚上我喝掉了一瓶三花酒。李煜也喝掉一瓶三花酒。我们就语无伦次起来。我把这段时间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李煜。李煜说要是你说的全是真的，我建议你立即给姜文打电话，让他来导演这部电影，你的这段日子就是一部电影。我说你还在笑话我是吧？我打给你看。
我就拨通了黄素素的电话，黄素素如泉水一样甘甜的声音就流了过来。
李煜听到我跟女孩子说话就不满了，说你是给谁打电话？又不是姜文。
我说我女朋友。
李煜说真是？
我说真是。
李煜说你女朋友叫什么。
我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李煜说你不告诉我那我跟我女朋友打电话。
后来就是他的第十四任女朋友叫车把我们送回宿舍。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酒精已经从我的头脑里消失了，我仍是一条健康的汉子。我想到了黄素素，心里不由充满着苦恼。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且是一个记者，而我什么也不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李煜说不用苦恼，只要你转正了，当正式老师，素素永远是你的，再说了你现在是什么呀？网络红人。就凭这点你就应该得到转正，全县所有代课老师不能转你都能转，听我的没错，你就大胆地去找教育局长，教育局长不行就直接找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你不是都与他们吃过饭的吗？他们不会忘记你的。
去找教育局长？哦，不！
我宁愿不当老师也不去找教育局局长。
最终我还是提着两瓶茅台酒去找教育局局长。
我没法不找他，不找他就转不了正，转不了正拿什么去追黄素素？生活很现实，爱情再美也离不开经济基础。我来到局长的楼下却不敢往前迈步了。我站在一棵大树下，心头怦怦乱跳，要是局长不收礼物怎么办？要是局长家里有客人又怎么办？要是客人认识我怎么办？
我想得满头大汗。不时有人从楼梯口进出，吓得我动都不敢动。我对自己说歹徒都不怕还怕局长，然而脚下却怎么也迈不开步。每当有人从楼梯门进出，我都躲到大树背后，屏住呼吸如同盯梢的特务。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对自己说别拿脸当脸了。这样想着脚下就能迈动步了。我垂着头走上楼梯，最后按响局长家的门铃。
门开了。门板像在变魔术一样把黄素素变了出来。我们都怔住了，不约而同地说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接着黄素素就扑到我的怀里叫喊着我男朋友来了。局长和他老婆应声而来。黄素素就拉着我的手到他们面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她怎么会是局长的女儿呢？她又什么时候学习回来了呢？怎么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我头脑里一片嗡嗡作响。
局长看到我时，脸皮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与他的故事没完。我的心扑通掉进冰窟窿里。你怎么不是别人家的女儿呢？你早应该告诉我你爸是局长啊！你回来真应该告诉我一声呀！
我立在那里不知所措。黄素素给我解了围，拉着我就出门去，抛下一句妈爸我出去散散步。没等他们应允，我们已经来到了楼底。我浑身是汗，似乎刚从桑拿房里出来一样。黄素素笑着说见岳父岳母也这么紧张呀？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黄素素说我提前回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跑到我前面来了。我沉默了下来。黄素素说我知道你来找我爸干什么，转正的事吧？我说我不知道局长是你爸。
她笑了。
我也笑了。
我知道她笑什么。
她不知道我笑什么。
局长果然给我出了难题。我理解他的心情和做法。我与他曾经有过故事。再说了黄素素追求者众，就连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都在其列。副县长死了老婆，又身居要职，对黄素素狠追猛打势在必得。这些都是李煜告诉我的。李煜说我都成副县长的情敌了。局长也那么说，他说你不知道素素和副县长的关系吧？我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局长说，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吧？我知道不该再纠缠他的千金，不仅门不当户不对，更是因为那个深埋在我们心底的故事，或许在局长手里还有我的裸照。
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然而我就这样转身离去吗？
我低着头没有表态。
局长就给我制造麻烦，总之我转不了正。这使他与素素的父女关系陷入僵局。黄素素对局长说我没你这样的爸，然后她搬到广电局的宿舍楼去住了。我担心她在外受苦更担心局长在一怒之下把那件事抖出来，那可让我比死还难以接受。我便劝着素素说我不转正也能干别的，只要努力行行出状元。
黄素素努着嘴说这不是转正不转正的问题，而是对人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这么好一个人居然转不了正？
黄素素说你去找一找副县长，或许能行。
后来我硬着头皮去找副县长。我抱着大堆荣誉证书向县政府大楼走去，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副县长对我很客气，一点也看不出我与他是情敌，也许李煜是在谎报军情。副县长叫秘书进来把我的证书收拾起来，告诉我回去等通知。
通知迟迟没有到来。
到来的只是我的传闻，似乎在一夜之间，整个小县城都知道我在追求黄素素，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当局长女婿都想疯了，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我无比难堪。我不愿再为转正的事奔跑和等待。假期过去了，我也不再回学校上课，回去了把脸往哪搁？人要脸树要皮呀。惹不起还躲不起？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我来到一家餐馆当小工。我原本就是一个小工。我重新认清了自己，我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世界还是那个模样。我摆好自己的位置后，发现我与黄素素之间其实隔着一条天河那么遥远，她只是一个梦。
黄素素却不停地为我奔走呼叫。她还给镇长打电话，让他出来为我说说话。镇长推辞说局长管不了的事他更管不了。她就很不客气地说镇长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这话是有失公允的。镇长说的是真话。在我转正的这件事上，只要局长不愿意就办不了。其中的道理局长明白镇长明白我也明白，只有素素不明白。后来素素又直接给副县长打电话，不知说了什么，她没告诉我，只是满脸愤怒。她那么年轻漂亮，不应该让愤怒所淹没。我说算了。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她要拯救我。她说人们不该就这么把我忘记。她连夜奋战为我写了文章，写我捐款，写我修桥，写我与歹徒搏斗，写我十年都转不了正，然后她把文章直接挂到网上。这一回却惹火了网民，他们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功利。
这不是在作秀吗？
这也太那个了，转正也用不着这样。
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面对歹徒而不惧，是真的吗？
要是真的，猪都上树了。
呼吁人肉搜索。
……
这些跟帖看得我心惊肉跳。黄素素却觉得人们这样对我不公平，觉得人们不该如此健忘。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就说树挪死人挪活，不当老师又不是没出路。其实我担心的是，如果网民对我进行人肉搜索，说不定就把那件事搜出来，说不定还有我的裸照，这种事情比比皆是。黄素素见我忧心忡忡，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她终于沉默了。我认为她退缩了，从现实的世界里退回她的世界里。然而她却高调地与我交往，三天两头往饭店里钻。这让我满心怀疑又心存感激。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混出名堂，要给素素一个幸福的未来。于是我更加投入工作，每天晚上都是最后离开餐馆。
一天夜里，我离开饭馆来到一条胡同口。那路段灯坏了，街面也看不清，我不由在心里嘀咕起来，灯坏了也没人管一管。此时，几个蒙着脸的人从黑暗中蹿出来，把我围住，话也不说，对我一顿拳打脚踢。我终于被他们踢得动弹不了，他们就抛下一句狠话，说你胆敢再纠缠黄素素就等死吧小子。
他们说这句话暴露了他们的脸面，还要蒙着脸干吗呢？这些人真够笨的。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疼痛不已，有两根肋骨被踢断了。我打电话给李煜。他把我扶到医院，又检查拍照又给我洗伤口上药，做得一丝不苟。这朋友真好。李煜帮我处理完伤口后就愤愤不平说要报警，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让这些人受到惩罚。我连忙拦住他说我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大了只会对我不利。李煜就指着我说你懦弱。我没回答。他就用手掌当做一把屠刀对着夜空狠狠地砍了一刀，骂道我操！
我被打的消息长了翅膀飞到林荫镇。镇长给我打来电话表示安慰，说伤好后立马回镇上拼酒。镇长真是个好人。消息还飞到了南山村。村长带着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来看望我。他们对此愤愤不平，要为我两肋插刀。我感谢他们，就请他们喝酒。酒越喝情越浓，情越浓酒就喝得越猛。
酒过三巡后，村长与年轻人的脸就红了，声音也哐啷哐啷地响起来。我在他们的声音里感受到一阵山风掠过。酒再过三巡后，村长就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像半坡上被山风胡刮的松树。他说谁欺负你我们为你出气。几个年轻人跟着东倒西歪站起来，如同一片松林了，他们脸上尽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神情。
我被这阵势吓住了，只要他们走出这个门，这个夜晚定然会流血。我不愿意看到流血，不管是谁的血，于是我把门口堵住，说，我们不是流氓，不能以流氓的方式解决问题，要解决也要等到天亮，明人不做暗事。他们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于是又坐回酒桌继续吆五喝六，最后喝得杯盘狼藉。村长和年轻人相继趴下了，睡得比猪还可爱。我却树木一样耸立不倒，因为我作假喝着白开水。
此时，众人皆醉我独醒了。
那天晚上我捡起几件衣物，然后向火车站奔去。我上车后给李煜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我离开县城了。然后我把手机抛出车窗，手机在黑夜里掉入深潭。列车带着我向深邃的夜色飞驰而去，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然而我心里却一阵心安，因为漆黑的夜色尽头定是一片白花花的黎明。
原刊责编 王迅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杨仕芳：侗族，广西柳州人，作品散见于《花城》等。获2007、2008、2009年广西文学奖和2011年广西少数民族创作奖。首部长篇小说《故乡在别处》列入中国作协2012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