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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短篇小说 红(刘爱玲)(1)

天在人的头皮上吊起一张硕大的灰白色顶棚,雪便得了号令般在村子的上空勤劳了一个晚上。睁开眼皮,四处像盖了厚厚的洁白的绵羊毛,连太阳也没有放过,这白一连起来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时间和红英的爸肖长寿。

屋子像一群小矮人,个个头顶着用雪白的绵羊毛扎就的棉帽子,粗壮的烟筒杆嘘嘘地爬出女人一样温暖优美的烟身来,棉帽子立刻破了一个个水渍渍的方洞,人便嗅着热乎乎的白面黏粥的香气从被窝里爬出来,把一尘不染的雪地踩得一塌糊涂。先前留在雪地上杂七杂八的痕迹,像小鸡树杈式的爪子,狗崽子的梅花印,奶牛的方蹄子,还有肖长寿和红英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大里套小的棉布鞋印……现在,都被这雪吞了去。

火炕上,红英躲在黑锅饼般的棉被里像一小盆准备发酵的生面团,缩紧着一把小骨头,揪得棉被丝毫不透风。她实在不想睁开眼睛,眼睛一睁开,世界就变成拐弯抹角的深黑的老鼠洞。被角露了头发丝一样纤细的光进来,她吓得像一只被追打的老鼠崽子,“嗖”地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红英的耳朵里总是塞着肖长寿临终的哼唧声,当时那声音没人能听得懂,何彩凤扑倒在肖长寿身边像空池塘里的一只蛙孤独地干嚎。红英就躲在她身后,看着肖长寿歪着嘴,嘴唇和手指挣了命地朝着她抖,似乎她再不是他的女儿而是救世的菩萨。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起床时都像轰炸机一样把红英的脑仁炸飞。她继续把被子向头顶上一裹,钻进被窝里再黏上一阵儿。天实在是冷,肖长寿一走,屋子就更冷了。不然,肖长寿会在大清早装作一只老鹰,和红英玩捉小鸡的游戏,屋子就会被翻腾得暖烘烘的。

外屋里正烧着饭,玉米秆在锅底下“磕啪磕啪”地叫,何彩凤哑着嗓子朝红英唤了一声:“英儿,起吧。”

随着她的叫声,村子里响起远一撮近一撮清脆的爆竹声。红英的耳朵上像凭空坠了硕大的喇叭,这声音就由这喇叭嘴儿大摇大摆地拱进脑壳里。她一个骨碌从炕上蹿起来,一具瘦小的骨架扎进厚棉裤、棉袄里,哆哆嗦嗦,眨眼的工夫便扎起一个活脱脱的稻草人。何彩凤摸索着进屋,帮着她套棉衣。十岁的红英实在是小得精致,活脱脱《骑鹅旅行记》里被施了魔法的尼尔斯。

“今天是年腊月二十八,糊灯笼吧!”何彩凤脸上的五官都像泥巴贴上去的,干巴而僵硬,一说话,嘴巴险些从脸上跌下来。自从肖长寿走了,这张脸就布满了裂纹和暗斑,像一眼望不到头的干涸的地垄沟,只可惜她自己瞧不见,她是个十足的瞎子。红英眼巴巴看在眼里,她的眼睛大得出奇,在瘦小的脸上像两个刚刚缓冻的水汪汪的冻梨。她顺手在妈妈的脸上摸了一下,“妈,不糊吧,我怕。”

何彩凤的脸立刻刮来厚厚的阴云,她的嗓子更哑了,像得了哮喘,这时候正鼓着胸脯,“怕啥,那是你爸年年最喜好做的差事,你不是热心地围在一边,现在……”何彩凤压了压嗓子,手在鼻子上狠力地揪了一把,似乎要将死去的人从阎王爷那里揪回来。

屋子一下子腾空了,连喘息声都僵成冰坨。何彩凤扭到外屋的锅台前,用一根漆黑的烧火棍将锅底灰搅得天翻地覆,搅散的火星嗖地消失殆尽。她一提到肖长寿就如中了地雷,一切在瞬间爆炸后又戛然而止,她几乎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就是狠狠地拧一把鼻子,泪或者鼻涕便寂静地义无反顾地献身。

红英被生丢在炕沿儿慌张地向鼓动的门眨巴眼睛,这门和漫天的雪一个脾气,将人和所有的痕迹一股脑儿吞掉。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声音震耳欲聋,拖着长长的空旷的尾音,而门吱呦地关合活生生地将尾音切断。

何彩凤在外屋将空饭碗和水瓢搞得叮当响,嘴里像嚼着炒黄豆样咯巴咯巴念叨:“怕,怕你亲爸,亲的……”她的世界是一个黑漆漆的洞,似乎这乱糟糟的声音能给她的世界造出点儿光来。

红英胡乱地往脚上套着棉袜子,她大脚趾边奇怪地突兀着变形的骨头,像极了营养过剩的孩子阴差阳错地挤到营养匮乏的孩子堆里。何彩凤说是缺钙,所以才错长在不该长的地方。这样扎堆自然没得喘息的空儿,使得两只脚头上的袜子破了大大的洞,仿若开了天窗,若是肖长寿在,他会将细线左拉右扯把洞口缝成一朵菊花。红英用力将整只脚向袜子的后跟缩,又揪了洞口垫在脚下,这是她想到的最妙的办法。

何彩凤又在外屋粗哑地叫着:“吃饭,吃完饭糊灯笼!”她把筷子在手上唰唰摔了几下,像是给红英下了逐客令。红英蹦下炕,将一半脸贴在窗户上朝着巧丽家的院子里望。院子是木栅栏围起来的,挤着粗细不一的缝隙,马叔正在院子里抖落灯笼架上的尘灰,他的灯笼架每一条都明亮明亮的在雪地上耀人的眼睛,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圆月亮。

窗玻璃冰得人脸又麻又疼,红英换了另一半脸继续紧贴着。她瞧见马叔对着每一条铁片仔仔细细地擦,她就隔着玻璃仔细地瞧,马叙擦完一条,她就用手指对着光亮的铁面画一道。红英眼前的马叙恍若就是肖长寿,当年肖长寿就会捉住这根手指笑:“英儿,将来一定是个弹钢琴的。”

红英的眼睛瞪成一双硕大的问号对着肖长寿:“爸,钢琴是什么,和灯笼一样圆一样红吗?”

肖长寿的嘴立刻张得像一只白碗口,他将红英搂在怀里如一件单薄的夏衣。几乎笑翻在雪地上,红英的嘴情不自禁地在玻璃上笑开了半月形,玻璃又冷又硬,像临终时肖长寿躺在地上的冷身子。

红英呼了口气,嗖地将脑袋从窗户上缩回来,她愣怔着,一切都消失了,像一只逃跑的野兔子。她也问过何彩凤:“爸怎么会突然就再也见不到了?”何彩凤朝着她抽了两下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钳着肖长寿的遗像浑身抖成一个团。而此时,红英觉得自己也抖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方才被她的鼻气焐热的一小方玻璃,好像摸到了肖长寿的脸,那脸上扎着硬硬的胡茬,刺得她手指痒。她泛着眼泪咯咯笑,这一方玻璃横在眼前,那一边是肖长寿,这一边是自己。她用袖筒抹了抹眼睛,睫毛上还丢着一点儿湿润,整个人被何彩凤龙卷风一般掠了出去。

红英胡乱扒了几口饭,白面粥本就是没有味道,吞在嘴里像是喝糊灯笼的糨糊。何彩凤将面粥喝得哧溜哧溜响,突然响声停住了,她朝着红英说:“喝剩的糊灯笼。”红英就眼睁睁看着何彩凤将整碗的面粥吸干。

“把仓屋的灯笼架拎出来扫灰。”

红英像挣脱绳索的狗子猫子,蹿出屋门,她怕极了何彩凤哧溜哧溜喝面粥的声音,一声一声像小刀割人的耳朵。先前何彩凤和肖长寿每天早上都像喝面粥比赛一样,你一声我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红英就心想:这是不是爸说的弹钢琴的声音?

整个院子都被天遮得灰头土脸,地上的雪泛着荧荧的白光,把人的眼睛擦得抹了银子一般。北屋对面的仓屋窗口,像一双终日不合的鱼目,正盯着立在雪地上瘦小的红英。红英对自己说了一句:“妈,不糊吧,我怕。”便光着头赤着手绕出了院门。

一条条雪路像白蛇的身子朝着各个方向扭动,一段藏进住户的院门,一段又和另一条撕扭在一起,继续生出无数条白蛇。红英对着这蛇身子恐慌地眨眼睛,白蛇纷纷跃起身子游进她的眼睛里。她的心跳得厉害,分不清自己该在哪一条路上走动,也不明了自己为什么要出门,似乎肖长寿一走,把所有的方向都带走了。她就在原地狠狠地跺脚:“不糊,不糊,怕就是怕。”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都在家里糊灯笼吧,一定是爸蹲在地上糊,孩子像小狗崽子腻在一边,等着捡丢下的红纸屑。红英这样想着,脚在雪路上拖出两行短小的脚印,她像以前的样子回头将两只脚踩在脚印里蹦回去又蹦回来,脚印乱七八糟地躺在雪地上。如果肖长寿在前面走,红英就会准确无误地蹦在他的大脚印里,雪地上的脚印就会整齐如一。

走出了一段雪路,红英突然立定,她愣愣地看着眼前敞开的院门,院子里的雪地上扎着一撮一撮火红的爆竹皮,像糊灯笼剪下的红纸屑。她悠悠地走进去,拾起一个盛开的爆竹皮。院子里静,屋里的欢笑声像清脆的铜铃铛,她瞅了瞅手里的爆竹皮,像是在她的手心里点亮了一个精小的红灯笼,红里映着她和爸笑得像铜铃铛一样欢快而美丽的日子。

她不知不觉随着这声音去了,她想从窗玻璃向里望,但窗台有点高,她只能踮着脚尖露出半个脑袋。隐隐约约看到马叔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笑盈盈地糊灯笼,巧丽扎在地上像一只鸟啄食落在地上的红纸屑,一个转身,巧丽将手里的纸屑漫天一撒,一旁的巧艳就变成了一个出嫁的新媳妇,从头到脚落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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