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以后,余步伟已和蔡丽芬在一起了。蔡丽芬是个白白胖胖有钱的女人,年纪已不小,离婚许多年,一直想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和余步伟见过几次面,印象不错,但是总有些放心不下,她这样的有钱女人,最担心别人算计她的财产。余步伟与她交往,最有效的方法,是尽量不把钱当回事。这一次他扮演的角色,是一位会两国外语的大学教授,而且是位农艺专家,因为蔡丽芬只是初中文化,余步伟玩弄她易如反掌。从出租车上,远远地看见蔡丽芬抱着哈巴狗小白站在小区的路口,他下了车,说今天带着狗出门,怕是不合适。他们这是去福利院,去看望饥寒交迫的少年儿童,牵着一条又白又胖的哈巴狗,很容易给人带来不好的联想。
蔡丽芬立刻想到自己也是又白又胖:“喂,你是说小白呢,还是说我?”
“当然是说小白。”
“好吧,你看我们小白生气了,不带我们去,我们就不去了,噢,小白真的生气了。”
蔡丽芬像哄小孩一样地哄那条狗,哄了一阵,以商量的口吻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能带它去。余步伟耸了耸肩膀,表示这种事毫无办法。蔡丽芬于是拿出手机,让小保姆下来将小白接走。不一会儿,小保姆来了,那哈巴狗小白依依不舍地挣扎着,蔡丽芬又是哄又是骂,终于把狗交给了小保姆。两人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福利院,进了福利院,一大群孩子瞪着眼睛看他们,蔡丽芬大大咧咧地说:“喂,你认养的那三个孩子在哪儿?”
余步伟眼花缭乱,这些孩子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表情也有些差不多。幸好院长走了过来,她显然是认识余步伟的,而且对他印象深刻,笑容可掬地向来宾问好,然后点了三个孩子的名,让他们赶快站出来,走到前面来。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应声而出,看上去都有点脏兮兮,带着些胆怯地看着蔡丽芬。蔡丽芬和蔼地问他们几岁了,三个孩子依次回答,两个女孩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男孩也是十一岁。回答完了,蔡丽芬笑着问那个小男孩:“你怎么会比人家矮那么多呢?”
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
余步伟解围说:“急什么,人家以后就高了。”
接下来,仍然是提问题,三个孩子中,那个小一岁的女孩比较活跃,所有的问题都抢着回答。蔡丽芬很开心,她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小孩,对应该怎么样向少年儿童提问毫无经验,但是她很喜欢提问。她的一些问题显然是不合适的,刚提出来,在一旁的余步伟和院长便忍不住笑起来。问答游戏结束以后,院长将余步伟和蔡丽芬带到办公室,叫人为他们沏了两杯茶,然后开始介绍这段时候的“爱心认养计划”进展。这个计划是本市媒体发起的一个活动,就是让社会上有爱心的人,到福利院去认养孩子,每人每月一百块钱。由于余步伟一下子认养了三个孩子,他自然成为福利院的明星了,大家都认识他。院长说到后来,很感激地说:“如果大家都能像张先生张太太这样,能够关心和爱护这些不幸的孩子,其实根本不要拿出多少钱,情况就会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福利院的各种困难,都能克服了。因此,对于张先生和张太太的这种爱心,我们真的很感激!”
从福利院出来,蔡丽芬似乎也被余步伟的爱心有所感动,她模仿院长的口气喊他张先生,笑自己已经成为张太太了。余步伟当然不会白带她到福利院去,他要向她证实自己确实认养了这三个孩子,要向她证实自己确实是个有爱心的男人。他要她相信,自己只不过是一时间遇到了些小困难。余步伟告诉蔡丽芬,作为一名农学院的教授,他在江心洲投资了一大片葡萄园,现在,葡萄园丰收在望,由于当地政府换了领导,决策发生了变化,原来签订的合同形同废纸,他将不得不陷入到该死的官司中。余步伟说,自己在葡萄种植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第一流的专家,可是在人际关系上,就显得经验不足和容易被别人算计。余步伟让蔡丽芬放心,虽然遇到了麻烦,他对打赢官司充满信心。
余步伟说他现在担心的,是自己的经济一旦真出现问题,当然是短时期的,这三个认养的孩子会拿不到应得的每月一百块钱。事实上,经济问题已经出现了,因为打官司要花钱,他的积蓄差不多都投入到了葡萄园上。蔡丽芬好奇地问余步伟,是不是法律规定每月的认养费必须要拿出来,如果不拿,又会怎么样。余步伟立刻生气了,说我难道像一个赖账的人吗?蔡丽芬看他脸色难看,连忙解释不是这意思。余步伟依然做出生气的样子,仿佛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伤害。蔡丽芬犹豫一下,表示这区区三百块钱,她可以出的。余步伟不领情地说,他并不在乎她出这钱,她钱多是她的事情。
“好吧,那就别说钱了,”蔡丽芬的心情很不错,笑着说,“一提钱就俗气,我们还是考虑怎么花钱吧,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他们去了本市一家最豪华的馆子,然后又去做美容。余步伟说他这样年纪,再做美容,小姐恐怕要笑话的。蔡丽芬说谁敢笑话,这年头只要出钱,干什么不行。于是两个人先洗澡,然后一起做海藻面膜,两张床紧挨着,做到一半,蔡丽芬起来上厕所,看见余步伟脸上的面膜狂笑起来,说他涂着那黑乎乎的海藻,活像美国的海军陆战队员。余步伟说,你不用笑我,自己还不是一样。蔡丽芬便照镜子,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又一次狂笑。做完了脸又做按摩,还是在原来那个房间,还是原来的那两位小姐,蔡丽芬问余步伟是不是经常到这种地方来,他瓮声瓮气地说,自己要是经常出现在这种场所,也当不了教授。蔡丽芬说,别跟我一本正经,教授嫖娼玩小保姆,这种事情报纸上又不是没有。
折腾完了,两个人肚子又有些饿了,到街上随便吃一些点心,就去蔡丽芬家。吃点心的时候,蔡丽芬的心情特别好,问他打赢手头的那场官司,大约还要花多少钱。余步伟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蔡丽芬说,我随便问问还不行。余步伟做出不要她管的样子,随口报了个数目,说至多一两万吧。蔡丽芬觉得没多少钱,暗示如果有困难,她或许可以帮助。余步伟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儿,蔡丽芬因此更认定他是不在乎钱的。断断续续的,她也和不少男人有过接触,因为自己没什么文化,她很少找知识分子,来往的人中,不是吃软饭的小白脸,就是做生意的大款。从余步伟身上,她终于发现文化人的品格就是不太一样,心里不由地添了好几分喜欢。
到了蔡丽芬家,她很矫情地说:“和你张先生在一起,我真的觉得变年轻了。”
余步伟说:“什么叫变年轻了,本来就年轻。”
“不许用好话哄我,我都五十岁了。”
“对于已经快六十的男人来说,你永远还是年轻的小妹妹。”
蔡丽芬让余步伟哄得春心荡漾,脸上一阵阵发烧。她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肥胖,顿时有些不自信,说男人才不会喜欢我这么胖的女人呢。余步伟告诉她,说唐玄宗为什么喜欢杨贵妃,就是因为她有一身白肉。蔡丽芬被这么一说,浑身的骨头都要酥了,细声细语地说,你太坏了,不可这样挑逗人家的。余步伟立刻得寸进尺,说我就是唐玄宗,你就是杨贵妃。杨贵妃和唐玄宗在一起,谁挑逗谁,真还说不清楚。蔡丽芬笑成一团,将小保姆打发出去买东西,将宠物狗小白关进客房,然后与余步伟携手走进卧房,稍稍扭捏作态了一番,便彻底缴械投降。她脱光了所有的衣服,白晃晃地将自己横放在了床上,任凭余步伟放肆,随他怎么处置。结局却有些狼狈不堪,到了真枪真刀的时候,余步伟完全控制不住局势,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样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即使蔡丽芬要过来帮忙也没用。余步伟不得不自我解嘲,用调侃来掩饰尴尬。他说这爱情的力量也太伟大了,它能将一个已失去青春的老人,重新变成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又在转眼工夫,把年轻人随手变成了天真孩子。
“我现在只是一个孩子,对不起,亲爱的杨贵妃同志,看来你是不能指望一个孩子做成什么事了。”
4
马兰和王俊生的关系,断断续续已经十多年了。或许内心深处并不愿意这样,可正是因为有了这个男人,马兰一直到四十岁都没嫁人。王俊生最初是马兰的同事,那时她刚大学毕业,分配在他所在的教研室。故事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在风风雨雨中发展,年轻美丽有很多男人追求的马兰,偏偏爱上了有妇之夫的王俊生。这种事自然会闹得沸沸扬扬,结果棒打鸳鸯,王俊生不得不调离这所学校。经过十几年的奋斗,王俊生事业有成,成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据说他最初对法律的兴趣,只是为了研究如何离婚,多少年来婚没有离成,法律条文倒让他弄精通了。王俊生经办过几个有名的案子,在同行中很有些声誉。
马兰把自己征婚受骗的事情说给王俊生听,他听了,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这些年来,毕竟是他对不住马兰,心中有愧,因此必须处处让着她。马兰说,这事是不是很可笑。王俊生很严肃地说,事情并不算可笑,根据他的保守估计,什么婚姻介绍所,什么电视上的爱情速配,十有八九都是蒙人的。换句话说,遇到骗子,是正常的,遇不到,反而有些不正常,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去那种地方。马兰说真让你说对了,我是自取其辱,谁让我要去征婚呢,谁让我要不安分呢,放着好端端的人不做,去出那个洋相,去丢那个人。王俊生知道她这话已是冲着自己来了,怪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摆摆手。每次见面都会闹些小别扭,这已经是老一套,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吭声。马兰从来不是那种喋喋不休的女人,王俊生知道只要他不接茬儿,危机很快就会过去。
幽会的地点是在离王俊生事务所不远的一家宾馆里。有这样的好条件还是近几年的事,在过去的十几年,他们在无数个地方相会,将就着一切机会,在朋友房间的沙发上,在电影院的黑暗中,在王俊生的办公桌上,在野外,在树林里,在江边,他们享受着偷情的欢悦,也忍受着种种不方便。马兰为她的爱付出了惨重代价,她一次次为他堕胎,有一次还被纠察人员捉住,带到派出所去仔细盘问,害得她当时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这么多年,马兰对王俊生痴心不改,明知道他是不会离婚的,明知道他心目中有另一个女人,明知道他的儿子已经考大学了,她还是傻傻地爱着他。倒是王俊生觉得对不住她,内疚地让她赶快找个人,说你这年龄,再不找人就真的太晚了。马兰为了他这句话,狠狠地伤心过,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他们之间的爱情经过种种磨难,已经像好酒一样醇厚,马兰相信他是因为真爱她才这样说的。
幽会的最终结果,不外乎要做那件事。王俊生事业上越来越成功,做那事的能力越来越差。他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接手的案子太紧张,夜里没睡好,感冒了,甚至坦白说昨天晚上刚跟老婆做过。他的头顶开始发亮,完全靠周围的头发来掩护中间的秃顶。不过今天的情况有些特别,马兰突然约王俊生见面,本来只是谈谈征婚时受到的欺骗,她说起与余步伟第二次约会的经过,说到了余步伟的狼狈,也说到了他在火葬场的表演。总之一句话,马兰虽然被欺骗了,并不是很愤怒,或许她觉得自己已经出过气了。
马兰最后说:“这家伙一把年纪,看上去还是蛮帅的。”
“难怪像你这样的女人会上当。”
“喂,把话说清楚了好不好,我并没有上当。光明正大地在婚姻介绍所登记征婚,我想见一面应该算是很正常,不就是见一面,你吃什么醋。”
“谁说我吃醋了。”
“你当然不会吃醋。”
王俊生上前搂住马兰,用身体语言表示他的确是吃醋了。他说我吃醋又怎么了,喜欢你才吃醋呢,告诉你,我真的很吃醋,醋坛子已经打翻了。他的手开始不安分,直奔要害,马兰半推半就,有些勉强,因为她的情绪一下子还调节不过来。今天既然已经见面了,她知道自己不会真正拒绝他,因此悠悠地说,她是怕他吃醋,所以才会和一个年龄更大的男人约会,没想到年龄大的男人更坏,看来男人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俊生肉麻地说:“我坏吗?”
“你当然坏。”
“我怎么坏?”
“就是坏。”
王俊生今天表现得十分出色,远远超出马兰的意外。她想这或许就是妒忌的原因,嫉妒是最好的春药,王俊生一边干活,脑子里很可能一边在想与她有关的男人。这个男人当然就是余步伟了,马兰心猿意马,想到余步伟大言不惭说谎的样子,忍不住要笑起来。王俊生说你笑什么,马兰于是就真的笑起来,她笑是因为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应该笑的,更不应该想到那个余步伟。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她表扬了王俊生一句,夸奖他的神勇。王俊生顿时更加得意,说你现在知道我是怎么坏了吧,我就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坏的。马兰受到她的感染,也逐渐来了情绪,两个人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合拍,颠来倒去,突然王俊生的手机响起来,马兰随手拿起来,打开,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正想问是谁,对方的声音已经先响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叫声,她赶紧把手机递给王俊生。
天下就是有这样巧的事,是王俊生老婆打来的。王俊生躺在那儿听电话,马兰趴在他身上不敢动弹。王俊生老婆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又说谁谁谁要找他。马兰弄明白是谁,吓得直伸舌头,王俊生神色自若地回答着,盼望他老婆能赶快挂电话,在对方喋喋不休的时候,对马兰做了一个很不耐烦又没办法的表情。马兰心里酸酸的,想不听这场对话却不得不听,很快就不耐烦了,一赌气,龙在下凤在上自顾自地游戏起来。王俊生继续听电话,不时地插一句嘴,他越是要挂电话,老婆就越要聊下去。他心里要惦记配合马兰,又要听老婆唠叨,有些应付不过来。马兰奇怪自己饱满的情绪并没有受影响,于是又笑起来,当然不敢笑出声。王俊生忍不住也笑了,他老婆在电话那头觉得奇怪,说:“你干吗要笑?”
5
马兰正在给高三的学生上化学课。是暑假里,楼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毕业班在补课。余步伟出现在楼道上,挨个教室往里看,突然看到了马兰。马兰正在黑板上写算式,回过头来,无意中发现余步伟。余步伟很严肃地对她点点头,她不由得一怔,镇定自若继续上课。正上着课的学生也发现了教室外的余步伟,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余步伟一本正经,一头一脸的深不可测,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是上级部门派来检查教学的领导。马兰让同学们注意听讲,要注意力集中,她自己却难免有些分心,在黑板上连连写错。
终于响起了下课铃,学生们涌出教室。有两个女生跑到马兰面前提问,马兰耐心地做着解答。余步伟仍然是一本正经等在外面,同学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都回头看他。马兰终于从教室走出来时,余步伟笑容可掬地迎上去:“想不到马校长还亲自上课。”
马兰审视着他,不说话。
“你肯定觉得意外,我自己也觉得意外,”余步伟带着明显的讨好说,“你肯定在想,这个谎话连篇的家伙怎么跑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