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厚乔说的是大实话，黄老板托了关系把两个人安排到一家大餐馆打工学习。黄老板现在不是老板了，他是何厚乔拜的师傅，待他百年之后，何厚乔就是他的传人。所以，他要对自己的徒弟好！
餐厅在中环，叶瑶做侍应生的工作得心应手。何厚乔在厨房打下手，他学东西的速度迅猛，他有种天赋，简单地尝一尝食物的味道就能揣测出大概的配方。好多时候，天赋比勤奋好用多了。何厚乔在厨师堆里渐露锋芒，可是这种锋芒露得太快了，容易招人妒恨。
晚上的客人格外慷慨，给了叶瑶双份的小费。卷好的钞票里夹了一张纸条，有心人问叶瑶：“有空吗？想约佳人。”下班之后，何厚乔站在橱窗玻璃边，叶瑶兴高采烈地跳上客人的车，临走的时候对他招手，“弟弟，我兜风去了。”何厚乔抿着嘴唇苦笑。我们都知道，即使有师傅，有了工作，也白捡了个姐姐，这偌大喧哗的城市里仍旧难以找到归属感。归属感是什么？也许是两个人。
餐厅里有一道招牌点心，巧克力慕斯蛋糕。蛋糕的配料奇特，做出来的味道总比外面卖的要好上三分。这天人手不够，同事来递话说：“主厨让你去他办公室查看巧克力慕斯的配方表，学会后过来帮忙。”何厚乔一直有点儿傻气，他认真地落实了。
下午的时候，何厚乔做了一炉蛋糕，主厨尝了一口，脸色立即就变了，“何厚乔，你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味道！你是不是偷看我的配方表了？”奶油在锅里慢慢地化开来，巧克力的味道其实有些苦，还加了朗姆酒，后劲很足。所以这道巧克力慕斯一直不太招他的喜欢。
何厚乔辩驳，递话的同事已经不承认这件事情。从监控里调出的资料，是拍到了他看配方的身影，何厚乔百口莫辩。这是一场预谋，现实有些残酷，何厚乔过分优秀，太容易招引大家的恐慌感。
叶瑶二话不说，提着行礼，拉起何厚乔走到餐厅的正厅破口大骂： “顶你个肺！”
五、芒果布甸
何厚乔继续回到了黄记冲奶茶，这里的居民们热情地欢迎他回来。显然，这里更需要他。
上午是客人稀少的时候，叶瑶端着硕大的相机出现了，咔嚓，咔嚓地对准何厚乔拍个不停。“乔仔，我找到新工作了！”叶瑶喜上眉梢，何厚乔欣喜道：“恭喜恭喜！是什么工作？”
叶瑶睁眼睛望了一眼天花板有些无奈，“是记者！”她顿了一声，继续说：“前面加两个字，娱乐，就是娱乐记者。”餐厅里的伙计恍然大悟，笑着鼓掌祝贺道：“叶姐原来当了狗仔队！”叶瑶嘟嘴有些丧气：“就算是狗仔队也算记者嘛！”
狗仔队是个招人嫌弃的工作，挖人隐私要狠，要准，更要快！叶瑶菜鸟的本质很快显露出来了，在新片发布会上，把手举脱臼了才争取到了提问的机会。她一本正经地问大帅哥古天乐：“对于你所出演的卧底角色，你比较喜欢《无间道》，还是比较喜欢《伤城》？”帅哥觉得有点儿冷，更冷的是所有的狗仔队。哄堂大笑，有人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惨痛模样，你备好功课了吗？人家两部电影都没出演。
叶瑶垂头丧气地回到黄记，这个季节的香港显得格外的闷热。何厚乔做了一道芒果布甸，加鸡蛋、花奶、啫喱，然后加上足份的芒果肉和芒果香油。在冰柜里冷藏完后，沁凉嫩滑。叶瑶挖了一口塞到嘴巴里，浮躁就削减了一分去。也许天底下的事情都不如意，至少有一个甜品师愿意来抚慰自己的胃。
狗仔队追新闻的手段总是有些不人道，抓拍的照片也奇丑无比。如果有人看过《苹果日报》，就能了解叶瑶的心情，不雷人、不销魂、不罢休。叶瑶这次被分配去追踪一个三线的小明星。
三线小明星都有一个通病，名气不大，脾气不小。叶瑶从机场追了出去，她偷拍还算厚道，端着相机一路从小明星眼皮底下窜过去，调整好焦距再拍的时候，小明星忽然发力，一个飞影闪了过来，左手捏紧相机一甩，右手一巴掌挥出去把叶瑶打了个踉跄。
叶瑶被打傻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一地，然后一路走回了黄记茶餐厅。何厚乔摘了围裙迎了出来，叶瑶扒拉着他的手哭不停，怎么也哄不住。最后，何厚乔抱紧了叶瑶在黄记的门口当了一天的雕像。弥敦道上的行人往来，谁也止不住叶瑶的悲伤。只是过路的人肯定都明白了何厚乔的小心思。
人被打了，要么被打傻，要么被打得醍醐灌顶。叶瑶肯定是属于后者，她现在的目标是要混得出人头地，至少要不怕被人欺负和践踏。然后又是一场兵荒马乱的跳槽生活，何厚乔躲在厨房后有些委屈，沸腾的奶茶从手指上浇下去，浑不知觉。总有好多事情不是他能轻易承担的，譬如膨胀到庞大的暧昧。黄老板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已经傻了。
六、排骨玉米汤
“叶瑶！是叶瑶！”电视里转了娱乐新闻，伙计推了推何厚乔。大屏幕里的她化了浓妆，显得美艳生辉。那些时间仿佛白驹过隙，隐隐觉得叶瑶好似昨天才来看望过自己一般。
“叶瑶，你想当明星？那不如……陪我一夜，我给你上通告。”男人的嘴脸总是猥琐，好长的时间里，一个接着下一个。总在这样的时候，叶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何厚乔的脸。唤自己姐姐的时候都能带着一脸的敬意。
她做娱记攒了一些人脉，她有姣好的相貌和不错的声线，除了年纪有一点点的大，也未必就不可能后发制人。如若说当初，也仅仅是因为忍不下那一巴掌的羞辱。憋了一口气要混出个名堂，不许大家再小瞧自己了。唯一还有在意的事情，大概……大概是好久没去过黄记了。
这一天，叶瑶接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部电影。何厚乔接了通知去探班。清晨四点的时候就守在黄记的厨房里忙开了。他做了一道家常菜，排骨玉米汤。电视上的叶瑶看上去瘦极了，他不太有机会去照料叶瑶。只能见缝插针地准备些食材替她补一补。骨头汤熬了六个小时，汤底变成奶白色，在小火上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气泡。香气弥散开去，溢满了黄记茶餐厅，也融进了弥敦道大大小小的角落里。
何厚乔提着暖瓶站在片场，叶瑶接的电影带着一股浓郁的情色味道。片场里的叶瑶穿着旗袍，一脸愤怒地正在和导演吵架。导演的声音吼得歇斯底里，叶瑶一脸凛然，争吵无果之后，导演把剧本砸在叶瑶的脸上，白纸片像蝴蝶似的纷纷扬扬。
最后编剧过来劝了一句，一锤定音，“叶瑶，你想红吗？如果想红就要有点儿牺牲精神。”叶瑶垂着脸，好久之后慢慢把衣服解了下来，灯光和镜头马上追了过去。也是相同的一瞬间，何厚乔转过背去，有千千万万的蚂蚁在慢慢啃噬掉自己的心。唯有在他的心里，叶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
拍戏的空当里，何厚乔拉着叶瑶往片场外跑。他迎着风，声音有些悲怆，“叶姐姐，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他捧着叶瑶的嘴唇挣扎地亲吻上去，唇薄也凉，并无人来回应他。只轻轻地，浅浅地在他唇瓣上点了一下。何厚乔如同惊兽一般仓皇地逃走了。
叶瑶的内心惶惶，她缓步走回片场来。暖瓶不小心被助理蹭到地上摔裂了，顿时骨头汤的鲜香浓郁溢满了偌大的片场，所有的人禁不住都愣了。只有叶瑶，忽然之间开始小声小声地哭泣。从此黄记茶餐厅、何厚乔亦或弥敦道都在这座城市里，距离叶瑶咫尺之距，又隔了岂止是千里之遥。
这座城市太大，大到我们隔着半个城池挂念着对方一起朝朝暮暮。这座城市又太小，小到现实琐碎得容不下你和我。
七、物是人非
从1999年到2009年，从黄记的门口遥望出去，弥敦道里的行人仍旧有波澜不惊的从容。隔壁的店面换了老板，他热衷地贩卖着书籍报刊。叶瑶是八卦报纸的常客，花边绯闻从商界富豪，政坛要人，再到体坛天王。
十九岁的阿桃贫血倒在黄记的门口，被何厚乔用一碗红糖水催醒了。醒过来后睁大眼睛，诚惶诚恐地问他：“何大厨，你收我为徒吧！”
“你说说，我有什么理由要收你做徒弟？”这是十年前黄记老板为难过他的问题。十年之后，餐厅易了主人。
阿桃说：“我是广东人，会煲汤。”何厚乔微微一哂，“内地人？”
“嗯，我是城市大学在内地招的学生。”
何厚乔轻轻哦了一声：“那你就留下来吧。”
元旦夜这天，叶瑶从台庆晚会里出来。凌晨四点的香港，雾气有些凉，天色微亮像奇异且深邃的海洋。是这气氛的熏染，令她忽然之间跟回忆里某些斑斓熟悉的片段重叠起来，1999年的今天——像写张爱玲的那本小说——《她从海上来》。
阿桃伏在桌子上打瞌睡，叶瑶戴着巨大的墨镜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庞。阿桃猛然醒来，摆手说：“对不起，我们现在还没有营业。”
“冲茶的师傅还在吗？”叶瑶轻轻问她。
“师傅还没有来上班，只有我们老板在，老板冲茶的味道是最好的。”阿桃觉得叶瑶眼熟，她睡过的桌子上摆了一份八卦报纸，报纸上叶瑶的脸被阿桃的口水给晕花了。
叶瑶摇头从黄记折返离开，她关上车门的刹那，何厚乔掀开厨房的门帘问阿桃，“刚才谁来了？”
阿桃耸了耸肩膀，门帘又被他放了下去。物是人非，都随着黄记茶餐厅一起老去。门外的弥敦道又在车水马龙的鼎沸声中活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