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田
〈题记〉爱情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淡;而友情,经得起平淡,却经不起风雨。每逢看到这句话,我总在想我和萧然的友情是否也经不起风雨的考验?可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萧然已不在人世,也许他的离去,就是对我们友情的最大考验。谨以此文献给我唯一的好朋友:萧然。
萧然出生在落叶飘零的时候,他的标志性表情是嘴角先微微上翘,而后脸庞浮现出阳光般明媚的笑容,这与他的名字虽然有些不符,但自从子萱说过喜欢他笑容灿烂的样子之后,他的嘴角就经常微微上翘。子萱是萧然的女友,是一个性格外向、开朗活泼的女孩。
萧然和我的认识纯属偶然,偶然之中又暗含必然和使然。在新学期报名的时候他因为迟到被班主任流放到教室的最后一排,独守着一个向来被认为是差生集结地的区域。当时刚好轮到我值日,便抱着书包坐在了他的旁边。如今我已忘记我们是怎样相见恨晚地海聊了,对当时内心的愉悦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默契却记忆犹新。他悄悄在我的语文课本每一页的右上角画下两个击剑的小人,然后翻着书页给我看动画效果,我便被书上拿剑小人的滑稽表演逗笑了。年少时的快乐总是来得那么简单,这些小人至今还静静躺在我的高中第一册语文课本上,只不过纸张已经泛黄,散发出淡淡的陈腐气息,如今再也没有人翻弄它了。
当时我也有喜欢的人,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若妍,她是个很乖的女孩,唯一不乖的地方就是在确定喜欢上我之后,从来都是毫无顾忌地拉着我的左手,丝毫不在乎周围异样的眼神,而她的手像是用雪做成的,不分四季一概冰冷,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左手握着一支冰激凌。
学校的操场上每个周末都会有足球比赛,我们在绿茵场上挥汗如雨的时候,子萱和若妍就是最忠实的观众。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浓郁的青香味把我们包围,蝴蝶伴着蛐蛐的歌声在身边起舞。天空永远是深蓝色,蓝得让人怀疑是否记忆中全是晴天,一望无垠的天空偶尔有一朵朵如同棉花般柔软的白云缓缓飘过,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我用蓝白相间的校服擦去脸上沾染的灰尘和汗水,于是白色变成了灰色,蓝色变成了黑色。
子萱从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里买来橘子汽水,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坐在草地上默默喝着。不清楚为什么年少时那么喜欢阳光的味道,喜欢在阳光里踢球,喜欢在阳光里看书,喜欢让阳光沐浴我们脸庞的微笑。而如今我只迷恋黑夜,讨厌阳光让我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讨厌阳光会让我感觉到刺痛而忍不住流泪。
我很迷恋萧然位于七楼的卧室,它有一扇朝南的窗子。在每个晴朗的日子里,阳光总是慵懒地晃进卧室。时隔多年我依然清晰记得它的样子:大大的窗户上挂着粉蓝色的窗帘,像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身上的曳地长裙,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手工制作的壁毯,上面绣着一只扬帆起航的小船,还有一半浸入海水的夕阳。单人床上面铺着平整的白色床单,一个巨大的Snoopy倚着墙坐在床的一角,一坐就是很多年。靠着窗户放着一张有着暗红色纹理的木头书桌,我们在屋子里的时候,总是有一些书零零落落地躺在上边,旁边是一个透明的沙漏和浅黄色木质相框,里边曾经出现过他小学时在山陕会馆照的照片、中学时在长城的照片、子萱笑容璀璨的照片。床头伫立着一个带玻璃橱窗的木头书柜,顶着一盆生机勃勃的吊兰。
我们曾在那里做作业、听音乐、弹吉他、看书,最喜欢的是那个在我看来有着许多未知的故事隐匿其中的书柜,无聊的时候我会抽出一本书,拂去灰尘,趴在书桌前或躺在床上细细品读,在这个时候,萧然通常会手捧一本杂志或诗集陪我一起沉默。我年少时所喜欢的书都是在这里发现的,比如《麦田守望者》《围城》《百年孤独》和至今尚未读完的《追忆逝水年华》等等。同时也发现了一个连萧然自己都遗忘了的小秘密——他的压岁钱夹在《追忆逝水年华》的书页里,似乎是想用事实向我证明“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
那时我已明白他的幸福是我所体会不到的:可以在周末睡到自然醒,然后吃爸妈早已准备好的早点,衣服脏了只用丢在一旁,然后换上干净的,自有妈妈去洗。而爸妈总是忙于生意应酬的我,小学时已经开始上寄宿学校,中学时已经开始自己独立生活,早已学会了自己定闹钟起床,自己去吃早点,自己用洗衣机把衣服搞干净。
那时候,我独自住在一个四合院的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屋里,每天推开门就可以看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需要一个成人张开双臂才可以环抱住它粗大的树干,上面长满了皱纹,我刚搬过去的时候它正在掉叶子,像是用独特的方式欢迎一个新朋友的到来,在这一瞬间我就对它产生了异样的好感。屋前放置着盆栽,窗台上摆着十块钱买来的小仙人掌,卧室里有一张木制的小床,浅黄色墙壁上挂着一把我心爱的红棉木吉他,书桌也是浅黄色,一台拥有庞大臃肿身躯的老式收录机占去了桌面的三分之一,只要我在屋子里,它厚重的木质音箱中总会有歌声飘漾出来。还有一扇朝北的窗,在失眠的时候,我通常静静躺在被窝里,透过窗户看着挂在夜幕中的闪亮星星,眼睛不眨地盯着它们,直到酸楚的感觉使我潸然泪下,然后闭上眼坠落到一个又一个千奇百怪的梦中。
有一次我们躺在床上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羡慕他的生活,羡慕他所拥有的东西,比如那个银白色SONY CD机;比如与生俱来驾驭文字的能力,比如……
他说,其实我也时常羡慕你。沉默了片刻他说,今生今世除了老婆以外,我所拥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共享。
听完这句话,第二天我就买来了一个有两个插孔的耳机延长线,通常把喜欢的唱片塞进CD机,我们的耳朵里就响起了相同的音乐,那是一种可以引起心灵共鸣的节拍以及由此升腾起来的畅快感觉。
漂亮的语文老师总是在周四作文课上朗读萧然的周记,她的评价是:文字充满了灵性,并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萧然那篇《关于未来》的命题作文被老师推荐发表了,里边引用老狼的歌词:
关于未来,你总有周密的安排
然而剧情,却总是被现实篡改
关于现在,你总是彷徨又无奈
任凭岁月,安然又憔悴地离开
在意料之外
一切变得苍白
……
我对他说驾驭文字的能力是无法共享的,萧然就不以为然地告诉我如果他的文章有可取之处,也得归功于抄歌词和诗歌。然后拿给我看抽屉里用旧的笔记本,上边每页都写满了或横或竖的歌词和诗句,有罗大佑、唐朝、朴树、老狼、许巍,还有欧阳修、徐志摩、海子、马拉美、泰戈尔等,我从中发现了不同笔锋的子萱的名字。
在一个天边有晚霞的夏季傍晚,萧然用稿费请我们吃过桥米线,香气四溢的浓鸡汤味道和腾空而起的热气在昏黄暧昧的灯光下荡漾,我们的谈笑声定格的画面成了永久的记忆。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再也没有觉得哪儿的米线能做得如此美味,而那家的米线也再没有那天的好吃。
当我们问起萧然理想的未来时,他回答说要考上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当一个作家或者自由职业者,无拘无束,浪迹天涯。
作家和自由职业者在我看来并无本质上的区别,我装作一本正经地对子萱说:“你可要命苦了。”
子萱眨着弯弯上翘的睫毛,眼神中流露出疑惑。
有没有听说西方的一句话:“嫁给一个作家等同于慢性自杀!”
子萱立刻会意,挥舞着小拳头向我示威:“某些人的肉痒痒了吧!”
我深切地同情你,我说这句话的同时子萱狠狠地踩了我一脚,我边敏捷躲避着子萱的追击,边说完下半句:“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要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说你伟大还掐我!”
我们笑作一团。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悲伤只限于考试成绩下降被家长或老师上思想政治课的时候才会展露。我们每天都迎着朝阳去上学,踩着晚霞放学回家,脸庞永远写满阳光明媚的笑容。
也许人一生笑容的数量是固定的,年少的我们透支了欢乐,于是慢慢苍老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展现,天各一方后的我们孤单地站在时光的彼岸,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岁月长河川流不息,不断重复着昨天已经习惯的生活,冷眼观望着这个霓虹闪烁的世界退尽繁华,在落英缤纷的季节里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又一个匆匆离开,背过身流下混浊的泪水。
人生美好是片刻,像转瞬即逝的绚烂烟花。
我们在一起的快乐终究无法抵挡世俗目光的灼烧,在各种谣言纷至沓来的日子里,面对着四面楚歌,我们还是要道别了。
在班主任分别谈话后的那个下午,我们不约而同地推着车默默不语。旧城墙上有人在放风筝,在蓝天里轻盈摇曳的玩具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多么向往天空的辽阔也无法摆脱束缚,哪怕是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绳子,都能把它无情地拉回地面。不知不觉走出了喧嚣的城区,护城河边的草已经有些泛黄,有人坐在河边的石凳上钓鱼,一动不动像一座后现代雕塑,孩子们在沙地上追逐嬉戏,快乐的笑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散落满地,洒水车唱着亘古不变的“生日快乐”从桥上驶过,像是在嘲笑来不及闪躲的冷漠路人,洒向地面的水溅落在人们身上,于是有笑骂声随风飘散。我又看到了那个代表着这个城市生生不息运作的大烟囱,像在大地口里叼着的巨大香烟,袅袅白烟缓缓升起,和被夕阳染红的晚霞混为一片,晚霞烫红了我们年轻的脸。
两年后,北京见。
萧然缓缓说出这六个不知悲喜的字,我从中听出了未有过的凝重与坚定。
萧然仰起脸望向天空,这个落寞的角度或许是为了不让眼泪流淌出来,我默默撇开了若妍,如同扔掉了一支握在手里却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激凌。子萱头也不回推车远去,消瘦的背影和飞扬的短发在风中抽搐……
春去秋来。
分别后的时间像是陡然放大了许多,我们自顾自地在漫长的时光里前行。萧然转学去了另外一所高中之后,子萱去了北京参加油画专业考前培训,这个城市忽然冷清了许多。
高三时学校重新分了班,一个个曾经熟识的面孔被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取代。人们完全退去了高一的幼稚好奇和高二的肆无忌惮,收起了张狂和锋芒,披上冷漠的外衣,客客气气地说话,小心翼翼地做事,内心却早已剑拔弩张,人与人快乐单纯相处的幸福早已在无时无处不弥漫的硝烟味道中窒息死亡。而这个秋天也落井下石地异常寒冷,于是我退缩到了教室靠窗的角落,自己占据一张课桌,每天透过玻璃看窗外法国梧桐在寒风中疯狂地抛弃寂寞的叶子,地面上像是经历了一场自然界的大屠杀,盖满了暗黄色的凄美尸体,抱着篮球的低年级学生一脚一脚毫无知觉地踩在上面,如骨骼粉碎一般的咯吱声令人心颤。
一个戴着厚厚瓶底般眼镜片的老头取代了年轻美丽的语文老师,名副其实的“老”师,看着他刻满皱纹的脸庞就仿佛看到了我屋前那棵树,老得平时别人看到他时脑子里就会浮现“怎么还没退休”的疑问。老得上课时从教室一端走到讲台需要花费一个课间的时间,当然,下课从讲台走出教室也需要占用一个课间的时间。并且一旦有人憋不住要上去搀扶的时候就会被他暴跳如雷地推开,真是冥顽不化的可爱老头。
而我的文章也不被他看好,评价是:文章字里行间充斥着小资产阶级的狭隘世界观主导的人生观所产生的奢靡颓废气息和消极意味。这句话看得我头晕,在百思不得其解的状态下,我辞去了学校文学社的职务,开始一心一意写自己喜爱的小说。
一个青春文学杂志终于刊发了我的第一篇小说。费尽周折终于拿到了稿费,然后陆陆续续收到来自全国各地读者的信,当时班主任叫我到讲台领信,我抱着一摞信晃晃悠悠地穿过走廊回到墙角领地,那种满足的感觉是任何快乐都无法比拟的。
那些未知环境里静静成长的同龄人在信中诉说着我闻所未闻的生活,让我产生了某种向往,原来我们内心深处的角落都里蛰伏着一种名叫漂泊的欲望,如同一颗被石头覆盖的种子,一旦在适宜的环境里潜滋暗长起来将会有冲破一切的无穷力量,未知的旅途和不可预知的事物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我不动声色地久久猜想着。
而在萧然转学之后,我总在暗夜里重复着一个梦境:我一个人塞着耳机踩着落叶走进一个大得足以让我迷路的陌生校园,里边周围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古城,没有一个行人,我的大脑也是空空的无法思考,不知道脚下的路是要通向哪里,我朝着一个方向走啊走,沿途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想回头时却发现忘记了来时的路,我站在这里大声呼喊着所有熟悉的名字,然而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挣扎着从梦魇中逃脱出来,坐在床上大口喘气,用手擦去满脸湿漉漉的汗水或者泪水。
通往我们学校的路上坐落着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会馆,经历了上百年风雨洗礼的明清街道纵横交错地围绕着它,街角有一家卖早点的露天小店,古朴的木质招牌在秋风中晃荡。
在这个秋冬之交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每天见面的方式——每天早自习下课后冒着迟到的危险骑单车到那儿吃早点,短短几十分钟相聚后再回到学校开始日复一日简单枯燥的学习。
我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吃完早点之后,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骑单车缓缓停在面前,及肩的短发在朝阳照耀下映射出钨蓝色光芒,她停放好车,用手指在我们头上一人敲了一下,然后坐下笑嘻嘻地说:
“两个花痴,没见过美女啊!”
“是你——子萱,你怎么回来了?”
“说来话长——饿死了,还不快给本小姐打饭!”
……
她又回到了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插班到了你所在的高中,备考迎战。
终于又看到了萧然嘴角微微上翘的久违笑容。
狂风似乎在一夜之间剥光了所有梧桐的灰黄色外衣,赤裸裸的树干站立在马路两旁,像一个个战败后被解去盔甲的士兵。气温在我还没来得及换上冬衣的时候一泻千里,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又丢失了自行车,在找遍了整个校园也徒劳无功之后决定以后每天跑步上学,于是一边安慰自己塞翁失马一边塞上耳机像一个守时的老人一样开始了每天必修的晨练和晚练。
在一个晚自习课间,天空骤然降临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雪花伴着微风翩翩起舞的时候,裹紧衣服的我又一次深深理解了什么叫祸不单行。
一辆自行车横在我面前挡住了去路。
载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