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婉晴又被阳洋锁在了家里,现在她盯着那扇牢牢锁住的铁门心里犯堵,她很讨厌门黑漆漆的关着。她也很讨厌门打开那一瞬的感觉,因为她不知道门外面究竟有什么。对于门这种东西,黄婉晴心里是存在阴影的。她经历了无数的门,从一出生到现在,读小学初中升高中,跨越大学的门槛走进社会这扇更大的门中,只是这扇门再大,一旦和想要挤进它的人群来相提并论的话就显得狭窄。
而此刻,与黄婉晴一门之隔的苏叶也正凝视着这扇紧闭的门,她感觉她们都是这扇门的牺牲品,为了冲进去不惜一切代价,程芷慧是,丁玫也是,黄婉晴更是,而自己……苏叶想到了自己,她下意识咬了咬嘴唇。
被关在门里的黄婉晴记得很清楚,主要是她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回忆起那段往事,尤其是现在总是生活在这间闭塞的空间里,驾驭不了胡乱的思维。
她承认自己有强迫症,越是残酷的事情回忆的次数就越多,甚至还有一些自虐的倾向。她曾经拿着小刀在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划着,切肤之痛,但不知怎的就是不流血。
她很沮丧,但后来她竟热衷于那样一刀刀的切割,像名手术师在重组自己的纹理。
黄婉晴那天从派出所的羁押室走到派出所门前时,一共是五十八步,她记得很清楚,那天阳光很是明媚,重庆很少能够见到这么爽朗干净的太阳,好像最近这几天都是这个样子,而自己却没能好好的享用这美丽的天气。那天她可以将头顶的树叶看的一清二楚,甚至包括它们那细小的脉络。
黄婉晴贪婪的多看了几眼,毕竟平日里看到的都是暗淡的墨色。她看的脖子都酸了,于是将视线降低,当她再次看到来来往往上课的学生时,总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如此的飘渺。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好像哪里都容不下自己。只不过几天的功夫,她竟然都忘记了脚下的条路通往哪个教学楼。
她突然很想笑,假如警察又来抓自己的话,现在就连逃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了。
困兽之斗。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说不准自己还没刚走几步,周围又站满荷枪实弹的警察,将自己反绑起来再随便安上一个罪名,自己就会稀里糊涂的承认,慢慢的和真正的罪犯同化。如果再来一次,那还真是可怕。
那条两旁种满黄桷树的宁静小道上又挤满了碎碎的脚步,自己就那样凌空踏进去,已经踩踏不到那熟悉的空气。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就能看到曾经每天都要待很久的生物实验楼,自己在这里过了三年,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认真的看过它。
粉白色的墙壁就和自己穿过的实验服是一个颜色,三楼左手边扇窗户,那个早上,她就是趴在那扇窗户上看着楼下的一切,那天的阳光和今天一样,也是粉红色的,能穿透衣服,让人的皮肤也感觉到温暖。
在实验楼旁边不远处就是法学院。法学院前面有几株铁树,像个被一瞬间定格的正绽放的墨绿色烟火。黄婉晴记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在老家见过铁树开花,据说是很难得一见的西洋景。铁树的花就生在铁树的中央,像长出了一个玉米棒子。那时的黄婉晴很讶异怎么还有这样的花,没有花瓣没有花香,一点都不好看。直到她成年之后才知道,铁树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开一次花,那就像是它生命的一场洗礼。而且她还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种花,没有花瓣没有花香,甚至颜色也不好看,但它的名字也叫做花,也是一朵名副其实的花。而有些草即便是长的再旺盛生的再貌美,甚至散发着各种奇异的香气,也终究摆脱不了自己作为草的命运。
有时候,花会是它生命中最繁盛的时节,也或许开过花之后面临的便是毁灭,竹子开花过后就会成片的死亡,竹子梢端成簇的绽放像是一场对生命的祭奠。
黄婉晴一步步的走上台阶,学院大厅里布告栏周围不时有人停下来看两眼,她有时也会这样,那上面通常会张贴一些学校学院的文件,或者是一些活动通知,还有一些是关于老师关于学生赏罚规定,但罚的总比赏的多,只不过今天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名字。
公告——
法学院05级本科法律一班学生黄婉晴,因严重违反学校有关纪律规定(具体情况不便公布),按照《大学生校规校纪处罚管理办法》和参照校规校纪相关内容,经院领导商议并通过校方领导的批准,给予黄婉晴同学如下处罚:
1, 给予留校察看处分,但鉴于毕业特殊情况,给予扣留学位证书处分,毕业证照常发放。
2, 取消其保送生物学院的研究生资格。
3, 取消其优秀毕业生称号。
4, 取消即将下发的国家助学金及校级奖学金。
法学院学工部。
黄婉晴很安静的看完,仿佛那上面写的是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名字,也确实是这样,那上面的人她现在就是不认识,那只是一个似曾听到过的名字。
看完之后,她又像往常一样走到大厅的深处,左转乘坐电梯到5楼,走出电梯又转向左手边,走廊最深处的一间办公室。
“袁老师,”她低着头轻轻叫了声。
办公桌上一个戴着眼睛的老师抬起头来瞅了两眼,接着就把头又低了下去,埋的更低了。
“袁老师。”她又弱弱的叫了声。
“有什么事情吗?”袁老师并没有看她,仍旧低着头忙自己的工作,只是听不出任何语气。
“我是黄婉晴。”她轻声的说,那个名字,她真不好意思说出嘴。
“我知道你是谁,现在整个学院最出名的就是你的名字。”袁老师说,“而且外面都流传着:法学院,成也黄婉晴败也黄婉晴。哎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学校,能饶了我这一次吗。”黄婉晴满脸羞愧。
“怎么可能呢,处罚规定都下来了,你就是去找校长都没办法的,更何况我还只是个小小的辅导员。”袁老师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好像如果他是校长的话当即就原谅了她这一次。
“求求您了袁老师,您知道的,这些处罚一旦下来我整个人就完了,您帮我给学校求求情好吗。”黄婉晴哽咽着,用哀求的声音。
袁老师叹了一口气,摘下眼镜望着那张婆娑的脸,“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那么傻呢,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我反映向学校反映啊,怎么能去……啊?”
“你现在吧,还是赶紧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呃,毕业证呢我一会去给你领来,学位证书是真要不回来了,至少也要缓上一阵子,到时候你写个申请,兴许学校就松口了。还是先出去找份工作干着吧,最好是回老家,你在这座城市没关系很难混下去,回家了至少还都有个照应。”袁老师拍拍黄婉晴的肩膀,叹了口气。
黄婉晴拿到了薄薄的毕业证,感觉有个什么东西突然一下子飞离了,很迅猛的后退着,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转身朝后面望去,只有空空的走廊,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在当时来这里上大学时就发誓以后不管怎样都不会再回去,不会再回那个小镇,这是她从四年前刚下火车的那刻就下定了决心的,这里,以后将是一座属于自己的城。
虽然她这样想着,可并不代表她真正喜欢上了这座城池。但所有令她厌恶的东西她都会逼自己去适应去习惯。
四年了,她习惯了满嘴的花椒和辣椒油。
四年了,她习惯了整日的不见太阳和绵绵阴雨。
四年了,她习惯了饶舌的方言和听不懂的脏话。
四年了,她习惯了拥挤的公交穿行在盘旋的公路上。
四年。她用自己人生几乎十五分之一的时光去熟悉一座城市,可到头来却还要离开这座城市。
她心里不甘。
于是她决定要留在这里,哪怕是去街边乞讨,哪怕是去做棒棒,哪怕是去做小姐。
她都要留在这里。
电梯像块被人从悬崖上抛下的石头,落到深不见底的湖里,砸开一道道波澜。
黄婉晴很想去找阳洋,他现在已经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就算所有的人都不原谅自己,他也能将自己收容。只是黄婉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她要找到他。
她拨通那个时刻萦绕在脑际的熟悉号码,可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冷漠的女声:对方不方便接听电话。
不方便。
他现在看到自己的号码都已经不方便了。黄婉晴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很蹩脚的理由。
她想去找一家公用电话,用一个陌生的号码来撬开这扇原本只为自己敞开的门,或许现在已经换了另外一个锁,一个世界上所有钥匙都能打开的锁,唯独自己手里的这把不能。她想,如果真的是那个样子,自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扔掉这把钥匙,因为它连珍藏的价值都已不复存在。
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在学校门外的那条熙攘的街巷。一如当年刚来到这座城的自己,简单的行李,遗失的落寞身影,只是没有了那释放豪言壮语的热情和勇气。
这条街上的红绿灯总是那么的不起任何作用,简单的颜色是无法让人们为其驻足,或许是那白色的斑马线给予了向前冲的渴望,人们看到它总能腾升起一股安全感,但却不知道那比信号灯还要简单的搭配也压根起不了任何作用,而且车祸发生在斑马线上的几率比其他地方还要大很多。
黄婉晴这次竟停住脚步,站在路边等待着绿灯,她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那红色的灯箱,期待着它的熄灭和另一个的点燃。那即将点燃的一盏会给予自己前进的勇气,踏在斑马线上,不曾想,这次竟是她最没有安全感的一次,她已经注意到迎面走来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是两个。
一无所有,现在的自己,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解释理由,为什么会一无所有。
她又省下了两毛钱电话费,只是她丢了一把曾经对她来说价值连城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