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笛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时分。
南如燕就坐在床边，看到他一睁眼就高兴地说道：“你可醒过来了，肚子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碗面。”说着起身便走。
东方笛突然喊道：“南姑娘！不用了。”
南如燕听到他叫自己“南姑娘”，不禁悲彻心扉。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迟迟没有向前走，也没有回头。
东方笛心里也是一阵刺痛，但仍然说道：“南姑娘，你现在已经知道你爹不是我杀的，我也该走了。说着便要下床，南如燕急忙回头，说道：“你伤的这么重，能走到哪里去！难道……难道你长大了，就这么讨厌我吗？”
南如燕说最后一句话时，又把身子转了过去，背向着东方笛。然而东方笛却已经连她的背面都不敢正看，他生怕一看就会掉下泪来。而现在却断然不是该掉泪的时候。他说道：“我要去府衙，我要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弄清楚。”
南如燕转身道：“我也要去，我爹爹死的不明不白，我怎么能不去查个明白呢？只是你伤的不轻，要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们再一起去。”
东方笛听到她说“我们再一起去”这句话，一颗心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心里装的全是快乐。可如今……如今……思虑至此，不禁悲彻心扉。迟迟说不出话来。
南如燕只当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对自己百依百顺，心里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说道：“你先好好躺着，不准乱动，我这就去给你煮面。”说完就一阵风似地走到了对面那间小屋。
东方笛一瞥眼间，看见枕边放着一支小竹笛，赫然正是自己放在怀中的那支。他如梦初醒，才知南如燕给他上药包扎，心里一阵感激之情涌来：“他心里毕竟还是有我的。”但转瞬间就又伤悲了起来：“如今她心里有我没我还不都是一样，她跟我难道还有未来可盼吗？听她的口气，并不知道他爹跟我爹之死大有关联。这样也好，省的她心里再添悲痛。”
东方笛正思索间，南如燕已捧着一大碗热汤面进来了。他先将那碗面放在桌子上，接着提来一把高椅子放到东方笛床头，又把面放在椅子上面。笑着对东方笛说道：“笛哥……你赶紧把面吃了吧，一会就凉了。”她刚笑出来，就又止住了笑容，她已经不知道此刻她的笑会让东方笛高兴还是伤心。
东方笛心里自然也很不好受，抬头看着她道：“你怎么不吃？”南如燕道：“你吃完休息了以后，我再去吃。”东方笛道：“我已经休息很久了，你也赶紧去吃吧。吃完了以后，我们将你爹安葬了吧。”
南如燕闻听此言，眼泪又涌了出来。却抬头说道：“刘师爷说你说我爹是害死你爹的凶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东方笛见她当真不知，更不想让她心里多增痛苦，便说道：“那是他们对我的诬陷之辞，你爹跟我爹之死并无关系。”
南如燕忽然跑到他面前，说道：“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东方笛说道：“我有骗过你的时候吗？”南如燕笑着转过了头，两个好看的酒窝出现在脸上。她回头对东方笛道：“我去煮面吃了。”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东方笛摇头轻叹道：“我竟然骗了她，想不到我此生竟有骗她的时候！”
午后，两人将南友成安葬在东方让的坟墓的左边。那坟墓右边还有一座新坟，南如燕从东方笛口中得知，那是她父亲另外一位大哥的坟墓。
完了之后，东方笛又细细地打量着父亲坟前墓碑上刻着的字。
东方笛觉得这一夜过得特别慢，因为他没有睡觉。他决定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离开这个地方。
天亮的时候南如燕做好了早饭，敲响了东方笛的房门。一回无人吭声，两回无人吭声，三回还是无人吭声。南如燕一掌拍开房门，因为他知道里面已经没人了。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回到自己的屋子，南如燕悲苦不可抑制。从前种种往事，固然从未忘过，此刻却更加清晰了起来。
十年前那个夏天的晚上，在夕阳最后一缕光芒落下山坡的时候，她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竹园外面的路上，因为东方笛要在竹园送他一件礼物。她觉得快乐异常，连癞蛤蟆的叫声都变的动听起来。她想象着东方笛给她做的竹笛的模样，想象着自己拿着那只竹笛给他吹奏乐曲时的样子，她直觉的天地之间全是快乐，可当她走进竹园他们约定好的地方时却惊呆了，东方笛竟然不在。
“笛哥哥每次都没我早，上学堂我等他，出去玩也是我等他，连他送我东西都还是我等他，得想个办法让他以后等我才行。以后我们我们越来越大了，我一个姑娘家老是等着他，岂不太不像话了？”
南如燕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办法。她捋着胸前的长辨子，一会皱眉，一会摇头，一会喃喃细语，一会轻轻巧笑。
一更过去了。南如燕掂起脚向竹园外面看了看，又跑到石桥上向路上看着。
“笛哥哥家离这里比我近那么多，怎么还不来呢？”她心里有了一丝浅浅的埋怨，但接着就又说道：“笛哥哥一定是在摆弄给我做的竹笛。其实他就是送我一截竹管，我也很欢喜的。”
二更过去了，连知了都睡觉了，可是笛哥哥为什么还不来呢？夜更深，南如燕更失望，人一失望，便容易害怕起来，尤其是年龄不大的人。
南如燕抬头看着暗淡的星月，流下了眼泪，是因为失望，还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她无法明白，因为她从未想过，笛哥哥会让自己流泪。可是眼泪，毕竟是真实地流了下家，不是在梦里。
她忘记了回家，忘记了一个小女孩深夜独处荒园的危险，忘记了所有应该记住的东西。唯独没有忘记流泪。
她先是在竹园里哭，接着又走到石桥上哭，先是小声抽泣，接着是放声大哭。若是哭累了，就歇一会再哭。她不想那样，却不知道为何偏偏成了那样。
天上的星星月亮为什么那么狠心，竟慢慢躲进了云里。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新的一天来了。可是她的心还停留在昨天。昨天很快就会过去，可停留在昨天的心，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笛哥哥，你送给我的礼物，难道就是我的泪水吗？”南如燕说出了新的一天的第一句话。
她掏出荷包，东方笛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她做了两个青布红里的荷包。一个上面一边绣着一把剑，一边绣着一本书，那是送给东方笛的那个；另一个上面一边绣着一支笛，一边绣着一架琴，那是她留给自己的一个。此刻她从身上解下自己的这个荷包，想要扔掉，却终是下不了手。
正在迟疑徘徊之际，眼前忽然有个人匆匆赶来，老远就叫道：“燕儿，爹总算找到你了！你这孩子，怎么一夜都不回家啊？”南如燕此刻看见父亲，已经止住的泪水又下来了。大哭一声，奔向父亲。可当她听父亲给她说东方笛一家的巨变之后，立刻又止住了哭声。说道：“爹，笛哥哥一家是被谁害死的，我们要给他们家报仇啊。”南友成苦笑一声，道：“这仇……这仇爹当然会去报。”
三个月后，南如燕就被她父亲送到了华山，跟着独眼剑狂冷世光学剑。那独眼剑狂冷世光桀骜不驯，本不愿收她为徒，但南友成不知道在冷世光耳边说了些什么，冷世光终于改变了主意。答应收她为徒。可自小喜欢音律的南如燕对学剑并无兴趣。头两年里几乎没怎么摸过剑。冷世光也不强求她学剑，反而给她弄来了笛琴之类的乐器。因此，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南如燕剑法虽不怎样，却是笛琴技艺高超。
直到有一天，冷世光把她叫到一处僻静所在，用他那只洞透天地的左眼看着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华山来？”南如燕听师父如此问来，便知其中另有原因，就说道：“难道除了学剑，还有别的原因吗？”
冷世光说道：“你爹之所以把你送到华上来，学剑乃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让你远离是非灾祸之地。”饶是南如燕聪明机灵，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便问道：“师父，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冷世光道：“你爹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他打算用一生去弥补，为了不影响你的将来，便将你送来了这里。我年轻时跟你爹有些交情。但我之所以收你为徒，主要是看在你爹的一番良苦用心上。你爹本不愿我告诉你。可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该知道的东西必须让他们知道，这关系到他们的未来命运。所以我还是告诉了你。”
南如燕闻听此言，惊讶不依，便回到洛阳问父亲。但南友成依然没有告诉她真相，只是说自己有仇人回来报仇。南如燕明白若是想要保护父亲，学好剑法才能做到。便重回华山，一心一意学剑。冷世光看她如此用心，便将生平绝学“谪仙剑法”相授。
此次突然接到消息说父亲有难，匆匆赶回还是未能将结局改变。还遇到了让自己思念在心里，又伤痛在心里的东方笛。
她坐在窗下想来想去，桌上的蜡烛点完了一根又一根。她的心却越来越迷惑了，只看见被烛火映红的窗纸上，尽是东方笛的影子。她找来笔墨，铺展开来。挥笔写道：“鸡鸣东方映曙光，我正等你上学堂。
炎暑河里碧波唱，寒冬冰上白雪扬。
草长莺飞田野上，风筝驻足白云旁。
秋高气爽蓝天下，笑容绽放菊花香。
奈何一朝入红尘，冰心玉壶再无存！”
接着又在最上面写道：童年我心如明月。
南如燕写完之后，开窗凝目外面，只见星光惨淡，夜空缥缈。他就这样久久站着，不知是该将窗户关上，还是该任其敞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