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淇的爷爷今年正好七十岁了,名叫刘满堂,是个瘦高个子的大光头,五十岁不到,满口的牙齿就掉得一个不剩了,所以刘淇看到的爷爷,一直是个"无齿之徒!"
老爷子生了八个子女,四男,四女,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之类的后人,无以计数,刘淇记得他去世时,孝子贤孙从堂屋里开始跪,一直跪到菜园子边上都没跪完,这还是刘传陆修了新房子,扩大了晒谷场三分之一以上后的事情,这样的地方还不够用,果然是儿孙满堂!
刘淇对这个名字,是有腹诽的,你说老爷子要是不叫满堂,而是叫满金,满银什么的,那不得金银满屋呀?
不扯这些闲话,我们言归正传!
老爷子平日里的时光,大半都是泡在茶馆里打一毛几分的小牌,这几天,门都没出,身上不舒服,前几天,嗓子眼被鸡骨头给卡了,时时疼痛不说,还没法吃东西,喝水都咽不下,哪里还有打牌的心思!
这个事儿,要怪的话,只能怪刘淇,谁让他"割尾巴"来着,不是他"割尾巴",达姐也不会杀鸡来吃,不吃鸡,只吃些青菜豆腐什么的,老爷子又怎么会给骨头给卡住?归根到底,还是他的错!
刚开始被鸡骨头卡住时,老爷子试图吞白饭,硬把骨头给咽下去,可硬吞了几大坨白饭下去,骨头没吞下去,饭还堵在喉咙里了,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老爷子哽得直翻白眼,差点呜呼哀哉了!
一家人忙得鸡飞狗跳,想千方设万法,才把老爷子喉咙里堵住的饭给弄了出来,鸡骨头么!还卡在里面,更深了,又试着喝醋,半碗醋喝下去,老爷子直叫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疼,失败!
刘淇想起跑江湖时听说过的一个偏方鸭子涎,给刘传陆一说,想想也是,田螺那么厚的壳,鸭子吞下去也化掉了,小小的鸡骨头没道理化不掉,跑到大伯家的鸭棚里捉了只鸭子倒吊起来,让鸭子淌了半碗口水,然后让老爷子喝下去,估计是鸡骨头比田螺壳硬或是其它的的缘故,照样不管用.这下没辙了,照刘淇的意思,赶紧的送到医院里去开刀是正经,老爷子不这么想,他要找"瘸头匠"给他划水弄掉!
第二天一早,老爷子就出了门,刘传陆怕老爷子子眼神不好,一路上有个三高两低的出什么事,就打发刘淇陪着爷爷一起去!
"瘸头匠"的名号,刘淇从小就听爷爷说过的,带着些神秘的成分,说法很多的,比如有人被鱼刺鸡骨头什么的卡住了,他倒上一碗清水,用筷子在碗里比划比划,喝下去,立时便好了,再比如他会点穴,在人身上按两下,那人就不醒人事了,醒来时身上的病病痛痛之类的都好了,都是些神秘而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小时候,刘淇多理光头,老爷子也带他去"瘸头匠"那里剃过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头儿,除了一条腿有点瘸,没什么特别的,倒是他的老伴,刘淇印象深刻,一个大嗓门的老妇,骂起"瘸头匠"来,象是锯木板一样,半点脸面也不留的,开口就是"挨千刀的",闭口就是"老不死的",骂个不停,他倒也听之任之!
到"瘸头匠"家里,不在家,接待的是他老伴,见到刘满堂上门,笑得一脸皱成了ju花,又是搬椅子又是倒开水,热情得很!
"老哥哥,你可真是稀客呀,好些日子不见你上门了,年还过得热闹不?这是你孙子呀,长得可真是乖巧!"这人什么眼神,刘淇少年时长得圆头圆脑的,哪里乖巧?
"热什么闹喽!跟着你们家一混就过去了,这个是传陆家的孩子!"
"那怎么可能,屋里那么红火的人家,我们跟着你混过的年才是,你先坐,先坐,我给你烧个茶去"
"大妹子咧!莫搞得那么客气喽,搞那么客气,下回我都不敢上门了,瘸头匠在家里不?我有事找他!"
"那个死杂种,不晓得瘸到哪里打牌去了,老哥哥,你先坐,我这就去找他去!"在南平,正月里人们是不理发的,剃头匠没半点生意!
"啊!不急不急!"
妇人风风火火出门找人去了,剩这爷俩在家里!
刘淇坐了一会,无聊,就打量起剃头匠用的家伙什起来,大部分的人都听说过剃头挑子一头热,可真正见过这玩意的,真不多!
刘淇面前的这个剃头挑子,不知用了多少年头了,前后两部分的朱漆,被岁月剥蚀得只剩一点影子了,一头带抽屉的木凳子,这个凳子相里装着不同的工具———推子、剪子、刀子、胡刷、木梳子、皂荚、毛巾,收拾碎头发的笸箩,坐得人多了,木头磨得油光水滑的,另一头的火炉上坐着铜盆,水壶,这就是那"一头热"的来历,盆子水壶上也布满了年月斑驳的痕迹,火炉的架子上,挂着一条分不出本色的毛巾、椅子背上的磨刀布,油晃晃的泛着黑!
刘淇以前在北京漂过一段时日,头发长了要剪,美发店里,动一下最少二十,舍不得,后来在一个小胡同口找到一个挑着担子剃头的,是个中年半几的人,一问,才两块钱,大出意料之外,那还有不剪的!
一边理发,一边和人师傅聊天,这才知道,这人下了岗,从老爷子的手里接过了挑子,出来讨生活的!
有句话叫"京油子,卫嘴子",说是北京人油滑,天津人能说,其实照刘淇的看法,北京人的嘴也能说得很,说起来门门道道的侃得人是云里雾里,晕晕乎乎,总能让你相信,他祖上的祖上,不是将军就是高官,就是个掏阴沟子的,他祖上也是给老佛爷倒过马桶,沾过天家气息的!
这理发的师傅也能侃,据他的说法,最早的时候,三百六十行里可没这剃头的一行!
那时呀,都说是"身体肤发受自父母,不敢轻言毁伤"的,曹操,知道吧?那谁不知道呀!他不是骑着马踩了人家的青苗么?按律是要杀头的,结果人家"割发代首"就过了关,说明那时头发和脑袋是一样重要的!
到清兵入关,满人不是留辫子的么?一看,中原的人和他们不一样呀,就下了一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剃发令,这才有了剃头匠这门行当,早年的剃头匠,那是皇差,穿的是官衣,领的是俸禄,看到了吧,我这个挑子,祖上传下来的,刷的漆,朱红色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听过吧?古时候,能用这朱红色的,非富即贵,为什么剃头的也能用呀?这是说剃头匠办的是皇差,代表了天家的尊严!
我这挑子上的旗杆,别看现在挂的是毛巾,刚开始,那挂的可是人头,碰到有不剃头的,就留发不留头,一刀砍了,把脑袋割下来挂上面示众,你看这钢刀布,看着不起眼,可象征着皇上的圣旨,意思是说剃头匠有杀人的权力!
刚开始的剃头匠,是皇差,不收钱的,后来为什么会收钱呢?因为当时满族人对发辫,很是讲究,修理得好了,都会赏剃头匠酒钱,久而久之,就成了剃头要收钱的定例了!
刘淇当时就让他给震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没想到剃个头,也有这许多的讲究呀!
他小心翼翼的问那师傅:"您祖上一直是干这行的吧?"
"那是当然,不是我吹,我那老老太爷那会儿,可是给光绪皇帝剃过头的,北京城里响当当的一把刀!"
得,又一个皇上身边的人,咱惹不起,刘淇给了钱,落荒而逃!
“哎呀呀!老哥,今天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瘸头匠一拐一拐的进了门,搞不明白这老哥哥怎么找上了门,人们剃头,都是年前剃的,正月里是决不剃的,南平的风俗是“正月里,不剃头;正月里剃头死舅舅”,犯忌!
"前天我这小孙子“割尾巴”,他娘老子杀了只鸡炖了,我一吃,卡了块骨头在喉咙里,这不是找你来帮忙化掉的么!"
“老哥哥,这个就是你孙子呀?割第几节尾巴了?”
“这娃儿,前天刚满十岁!”
“老哥哥,你把嘴巴张开!我看看!”看了看,瘸头匠道:“没事,我给你划碗水喝了就好!”
“那就多谢了,等会你再给掏掏耳朵,拿两把!”瘸头匠给人划水化骨,从不收一分钱,刘满堂心里可过意不去,让他拿捏一下骨头,才有给钱的由头!
“等等,我舀水去!”刘淇好奇心起,跟着瘸头匠进了厨房,他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抽了根筷子,走到院子里,嘴里喃喃的念着咒语,刘淇站在他身后,他声音极低,也听不太真切,只隐约听见是“天转.....,....地动,丹....索,.....鬼神惊”反复念了几遍,筷子在水里画着,不知画的什么!
“鬼化鸡骨!”瘸头匠叫一声,手里的筷子在水里狠狠的点了两下,把水端给刘满堂“老哥哥,喝下去就没事了!”
这样比划比划就没能化掉骨头了?刘淇怎么看怎么象神棍骗人的把戏,真要有这么神奇的医术,医生还不都得饿死呀?
偏生这世界上就有这么奇的事,刘满堂一口水喝下去,就叫了一声“哎!好了,没有了!”刘淇差点没一头倒地上,世界上真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可这明明就发生在自己眼前,想不相信都不行!
“老哥哥,你坐上来,你哪里不舒服的,说一声,我给你捏舒服喽!”瘸头匠笑道!
“我这眼睛老是干、看东西糊里糊涂的,里面的筋老跳,你给看看!”
“好咧!我先给你掏耳朵,掏完了给你打个眼,我看你这几天喉咙里不舒服,也没睡好,再给你放一把睡个好觉,要不要得!”
“那敢情好,就是把你给累着了!”
“看你说的,吃的就是这门饭,这要是还能累着我,那不得饿死呀!”
刘淇记得,老人们如果有个腰酸腿痛、筋骨不舒、扭骨伤筋,睡觉落枕什么的,都是找剃头匠弄的,简直算半个大夫了,不过他没那个享用的命,小时候,他一不腰酸,二不脚痛,人家剃头师傅最多就给他修修面,掏掏耳朵什么,等他大些了,剃头挑子早没人挑了,都是离子烫、玉米烫乱七八糟的,剃头匠也不再叫剃头匠,而被称为美发师;剃头挑子、理发店也改称发廊、美容院,小姑娘长得是养眼,可哪还有老师傅们的手艺,不剃你个狗咬式的发型就算好了,还想要舒服?
只见瘸头匠熟练用一根挖耳勺和一根儿耳绒,在老爷子耳朵里连掏带捻,老爷子不时轻轻的“嗯”一声,说不出的舒服,掏完了,又剪鼻毛,又用根一根圆溜溜的骨头棍儿,在老爷子的眼匡周围滚来滚去,刘淇猜这可能就是打眼了,和做眼保健操一个道理,剌激穴位,让眼睛的不适感消失。
瘸头匠从头开始,一路下去,捏、掐、揉、弹、敲各种手法使了出来,时轻,时重,时急,时缓,捶背、松手膀、带下巴、捏鼻梁,按摩,只听老爷子身上不时传来骨头爆出的脆响,刘淇看得心里直打颤,等瘸头匠一套手法使完,却听他靠在椅子上发出了微微的鼾声,竟然睡着了!
老爷子睡醒来,已是一个小时之后,神清气爽,精神百倍,他掏了五毛钱出来给瘸头匠,两人打架一样,一个要给,一个坚决不收,最后,还是刘淇说了一句“一年的开门生意”,人家才不好不收下来,不过还是把老爷子送出了老远,才一拐一拐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