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它在草丛中出现。飞快上树,在红松树冠中冲荡数次,似在搜寻什么,随后返身下树。
乍看第一眼,我大吃一惊,好个金黄灿灿的动物!毛色如此绚烂鲜明,实属罕见。再细打量,在橙色夕照与阴暗树影下,它的前半部身体忽而发出金橙黄亮辉,忽而转成浅棕黄幽光。随着快速行走,明来暗去,光轮烁烁。它体形比家猫大一倍,停则粗短,动则细长。圆耳黑足,后部和尾巴棕黑泛青,整个头脸亦黑,像戴了个青黑面罩,与喉部鲜黄和颈肩金黄形成极大反差。它身姿轻灵,神态机警,行动中长颈探出,长尾平伸像翘起的扁担。
在金色夕阳光柱和黝黑树干间,它像一团黄金色的火苗渐渐远去。
青鼬!终于看见你了。同时,一个久存心中的难题迎刃而解。
2007年春季,来长白山的当天,把简陋的家安置好,便兴冲冲寻路上山。路遇一捡柴人,寒暄数句,听出我对动物感兴趣,立刻向我描述他当天看见的一只从未见过的动物。这动物比猫大,形似细犬,黑头长尾,身上有大块明黄花斑,色彩鲜艳。当时,自恃多识的我临场语塞,一个字也答不出。不假思索当场答疑,才是真正的行家,我差得太远。这个难题直到遇见青鼬才揭晓答案,当年那人说的就是它。
青鼬俗名蜜狗,黄猺。由于皮毛粗长利用价值不高,一向被人忽视。一般百姓无人识得,专家也很少提及。然而,只要你有过一段山林经历,它一定会出现在你的视野中,偶尔还会在林中看到它挖开的地居蜂蜂巢。倚仗毛粗皮厚,它常常挖掘蜂巢吃蜜和蜂蛹,这是得名蜜狗的缘由。早年曾读前苏联学者撰写的动物语言书籍,依稀记得书中记载:七八只青鼬组成猎杀小队围捕一头狍,成员们各司其职,追踪、包抄、设伏,成功捕获猎物。令我印象深刻。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会在30年后看见这种动物。通过这类零散的阅读,让我觉得它是一种刚毅顽强、懂得合作、智商很高的动物。
我喜欢独自上山漫步,可以任意观察森林动植物并随手记下笔记。当然还可以长时间驻足,聆听自然界的各种音响。这时候,往往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就是野生动物突然近距离现身。
第二次看见青鼬是在2008年10月初。那天我坐在一片毛榛灌木丛旁休息,忽听踩踏落叶的簌簌跑动声和剐蹭枝条声。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念头,野猪,一头莽撞的野猪正冲我跑来……未容多想,跑动声已至身侧。天哪,两只体态苗条、色彩斑斓的动物。
胸前闪现橙斑,颈背大块泛金的浓黄,粗长的黑尾微翘,青黑短健的四肢……青鼬,一对青鼬!
不足3米,隔着落叶的灌木,能闻到它们身上散发的扑鼻骚臭。它俩似处在一种痴狂状态,身体贴倚擦蹭,头颈厮缠轻咬,嘴里发出尖细短吱娇咛,唇齿间有晶莹亮光闪动,一种异样的欢娱情绪洋溢它们中间,像一对热恋的情侣,彼此那么专注,那么着迷。这两个小疯疯过于迷狂,根本没注意我这个近在咫尺的大活人。
我幡然惊悟:这是一对热恋中的青鼬!
在那一刻,想必被它们施了魔法,我呆定定像个树桩,只眼睛在动,从它们来到它们去。紧接着内心狂震,一向神秘的青鼬,刚刚向我展示了它们活生生缠绵相恋的一幕!
我长久地坐着不动,鼻腔里它们臭腺散发的情爱气味仿佛还在,耳畔仿佛还回响着那欢快的簌簌跑动声……我摸出笔记本和笔,想写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写不出。胸中有一股激动的热浪在鼓荡奔涌,它们成对了,它们婚配了,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
北方野生动物的求偶交欢一年只有几天,这是自然界最自然最神圣的事情,就像草木开花结果。它们远比人类要光明正大,在太阳下,在旷野中;天当帐,地为床;青山环绕,绿水奏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欢叫长歌,踢踏角斗,振翅旋舞,公开亲热,毫无顾忌。不似我们营香设帐,熄灯噤声,藏秘似偷摸行径。
雌青鼬发情期间臭腺分泌旺盛,嗅觉灵敏的雄鼬闻到它散播的性激素气味,纷纷赶来聚在一处,跟随它爬到一棵大树上,争夺较量。这是一种奇特的求偶现象,据说一棵树上同时聚集八九只雄鼬。这时它们变得异常胆大,对身边的危险包括人群围观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围绕雌鼬拥挤推搡,争宠示爱,独占雌鼬。我偶遇的那对缱绻厮缠,旁若无人的青鼬,估计是求偶胜者与爱侣开始了双宿双飞的生活。
那一年的冬天,遇见长白山当地的老画家陶春林,他给我讲了一个奇特的遇熊故事:二十多年前,他进山写生,画的是一棵在崖畔生长的挂满松萝的老云杉。忽然,林深处爆发一阵闹哄哄的吼叫声,粗声吼叫和嘶哑怒嗥相混杂,声震山林。惊惶中,他听见杂乱的跑动声,一头熊,一头百余斤的黑熊从眼前惊蹿而过,后面有只黄黑相间的小动物紧紧追赶。山坡上还有一只黄黑相间的小动物站在倒木上高声大叫,似在为同伴鼓劲打气……老画家大吃一惊,那小动物胆儿真大!个头比熊小那么多却那么勇猛,竟把熊撵得抱头鼠窜。那头熊虽然看上去顶多150斤,但毕竟是头熊啊!
我插话,那小动物长什么样?
他答,长相酷似黄鼠狼,个头大黄鼠狼一倍。颜色前黄后黑,对比鲜明,十分醒目。
我心里一动,他说的是青鼬啊。估计那头熊刚刚离开母亲独立生活不久。缺乏经验的它无意中闯到青鼬的巢穴附近。正在养儿育女的青鼬夫妇为保卫幼仔奋起反抗。吓了一大跳的熊措手不及,在对手不顾一切地攻击下吓得狼狈逃窜。在自然界,以小胜大的战例往往发生在弱小动物的巢穴附近。它们为了保卫最珍爱的家人,往往不惜性命拼死抵抗。而大型动物只想占点小便宜,又怕受伤,不想动真格的,面对疯狂抵抗只得退却。然而,这故事还是让我非常吃惊:有一个前猎手曾跟我讲,他亲眼看见一个熊巢前面摆放着五头獾的尸体,一大四小。熊把獾捕杀后,放在那里等獾尸腐败一些再吃。獾是鼬科动物中最凶猛的打斗高手,青鼬远不是它的对手,可见这只追熊的青鼬为了捍卫妻小,激发出无比惊人的勇气!但是,熊是一种爱记仇又爱报复的动物。第二天,老画家又到这里写生。熊亦选择黄昏前回来报复。它并没有找到青鼬一家。这对聪敏的小夫妻已经意识到巢穴不再安全,叼着幼崽及时搬家。气急败坏的熊找不到仇家,把愤怒转向陪画家上山的大黄狗,把它咬死了。
老画家养这条狗已十年,感情很深,他伤心了很长时间……当我转述这个故事时,忽然意识到大黄狗可能救了老画家的命。如果他没有带狗上山,那头一心报复的青年熊很可能会攻击人。那一天在密林深处,当黑熊逼近画家时,被大黄狗觉察,它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替主人挡住了熊的尖牙利爪。
有一天,遇到一个外地摄影家,他兴奋地向我描述在山上遇到的一个颜色鲜明的动物,他没来得及拍到它。那是个什么动物呢?他问我。
黄金鼬。我脱口而出。
就像我把赤翡翠叫做红宝石,把黑琴鸡叫做红眉毛,把山斑鸠叫做珍珠鸠一样,在内心深处,我根据第一次见到青鼬在夕阳中那金黄的毛色,按照自己个人的习惯,给它起了个新名字。
与那对热恋青鼬的相遇,给我的印象极深,开始一点点了解这种不为人注意的动物。它依赖森林为生,生活在各种种类的森林中,有自己的领地。青鼬属偏重肉食的杂食性动物,食谱种类丰富多样,有小型啮齿类动物如各种小鼠、野兔、松鼠及少量蝙蝠;雉类、蛇、蜥蜴、昆虫、蛙、水果、花蜜及浆果;青鼬还捕捉幼狍、小鹿和野猪幼崽;结成家庭群后,会围攻鹿、狍、斑羚群体中的老弱病残者;有时还吃动物尸体。入冬后,它们大量捕捉森林鼠类。夏季小鼠不易捕捉,它们更多地吃应季野果、浆果及植物,如野生猕猴桃、桑葚、越橘、山丁子及多肉的李、杏、山梨、野葡萄等。这时果实和昆虫占进食量的一半或略多。在春秋两季,它们的捕鸟量只占食物的10%,且多为老弱和笨头笨脑的鸟儿。
青鼬属鼬科,这个科的动物个个嗅觉、视觉、听觉超群。在林中行走的人发出的声响和气味能被它提前侦知,所以极难看到。我的居住地距这对青鼬领地不到两千米,但在那之后的近一年时间,尽管去那儿的次数很多,却再未见到它们的身影。转过年的初冬,三场雪过后,山里的雪不再融化,我开始冬季观鸟和辨认动物踪迹的活动。冬季食物骤减,青鼬觅食时间长,运动量加大,足迹明显增多,我常常特意去它们的领地看看。
有一天上午,刚进沟里,见小路上有一堆鸟毛,凑近去看,是一处青鼬的猎杀现场。翻找到数朵泛出玫瑰色辉光的胸胁覆羽,认出这鸟是一只斑鸠。我在周围的雪地上绕了一圈,寻找它捕猎过程中留下的痕迹。这次袭击是早上7至8时之间发生的,饥饿的斑鸠落在这段裸露表土的小路上,匆匆捡食草籽和树种。青鼬全身贴地匍匐而来,半个身子沉入雪中,仿佛在雪海里半潜半游,在雪地留下一条凹滑道。越接近小路,滑道凹下得越深,表明它往雪层里沉得更深,整个身体几乎钻入雪中,只露出双眼和一窄条微微起伏的黝黑脊背。充分表现出一个老辣捕猎者的机巧。好一个潜行高手!我由衷地赞叹着,潜行中它可能把头也埋入雪中,只在需要观察时才抬头看一下。这条凹滑道笔直通到路边一棵老榆树背后。仔细找找,树前面的残雪中没留任何痕迹。它并没有从树后一跃而出扑向猎物,那它是怎么干的?咦,树干暗黑干枯的树皮上有铁钉头大小浅而清晰的爪痕。仔细察看,这爪痕一路向上,在1.5米的高度消失。明白了,青鼬擅爬树登高,并可在树与树之间跳跃飞蹿;入冬前足底生软毛,踏雪防滑又消减声音,攀爬亦无响动;它倚仗这两个优势选择了登高下击这个最稳妥的攻击方法。再细看爪痕,果然渐渐绕至树侧,一对较深的后足蹬出的深痕历历在目,一块枯树皮也连带被蹬下来……我眼前出现一幕场景:借助树干的遮掩,它敏捷地从雪中起身上树,全身紧贴树干,无声而缓慢地向上攀爬,停在猎物的上方。这时的它,像个长而扁的树瘤与树干融为一体。而且,它悄悄探出小半个侧脸窥视下方,这时很可能处于斑鸠视野的盲区。耐心等了一会儿,待四处啄食的斑鸠行至攻击范围之内,一条金黄色暗影凌空扑下。斑鸠只发出惊哑短鸣,在猛扑之下蹿射一道稀屎,扑腾两三下便一动不动了。
斑鸠属候鸟,应该在秋季远徙。它可能由于年老体弱,无法胜任漫漫长途,选择留下来过冬。这样的鸟儿大都熬不过严酷漫长的北方冬季,一天天挨日子,终有一天冻饿而死。从这一点看,我觉得青鼬干了一件好事,提前结束了老斑鸠饥寒交迫的煎熬,又让自己吃了顿饱饭。细细翻寻那堆鸟毛,只找到一颗完整的胗肝。它可真贪吃啊,连鸟头带鸟爪全都嚼食干净,不留丁点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