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四十三,与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她没有名字。她不记得来这里之前的事,除了那横伸在路上挡住马车的满枝梨白以及野地里成片成片的荠菜花。那是她整个儿时的记忆。
然后就是训练,成为死士的训练。死士的训练最完美的成果就是——泯灭人的本性以及对死亡的畏惧,只剩下狗的忠诚。
很多年之后她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吃药吃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死心塌地地喜欢上那个王八蛋?
事实上,相较于其他死士,她显然是不合格的。她怕死,怕得不得了,所以为了活着她不介意学着做一条狗。
四十三进去的时候,大厅里已经站了十多个如同她一样蒙着黑色面纱的妙龄女子。她目不斜视地从她们中间穿过,在隔开内外的珠帘前跪下,眼睛落在膝前一尺的地方。
“主人。”
“坤十七病,由你补上。”里面传出的声音似男似女,让人难以分辨,显然是故意为之。
“是。”四十三没有丝毫犹豫,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接收到的是什么任务。
“很好,你进来。”那人道。
四十三不敢起身,于是弯下腰双手着地,就着跪的姿势爬了进去。一穿过晃动的珠帘,她立刻停了下来。
一双青缎绣暗花的靴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有淡雅的熏香飘入鼻中,她心中突然冒起一股寒意。未等她想明白是什么原因,对方已经出掌按在她的头顶。她脸色微变,却只是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正常,认命地闭上眼,任由一道强横的内力由百会钻入,片刻破去她苦练了十多年的功体。
一口鲜血由口中溢出,她面色苍白地委顿在地。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废去你的武功?”面对她的沉默,那人反倒有些好奇。
因为喉咙中仍然有甜腥味,四十三呛咳了一声,才柔顺地道:“是。”声音中竟听不出丝毫怨怼。自从被带入暗厂以来,他们最先学会的就是说“是”。
那人仿佛想起了这一点,不由得一笑,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是。”
四十三退出珠帘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个干净。她吃力地站起身,却不敢转身,仍是以面朝着珠帘的方向倒退着往外走。就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帘内突然传来一声咳嗽,惊得她差点跌倒,幸好里面的人并没注意。
总管在外面等着她,交给她一个紫色锦囊,没有说多余的话,便安排她上了候在外面的马车。
四十三知道,锦囊里面就是她此次的任务。
眉林……眉林吗?
她额角抵着窗框,耳中听着同车女子嬉笑的声音,一丝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怅惘的滋味浮上心间。从此她就要叫这个名字了,四十三,那个随了她十五年的数字就要永远被湮没在暗厂那让人连回想也不愿回想的地方。
从此,她有了名字,有了身份,甚至还有一堆从来不曾见过的家人。她代替了另外一个女子。
在西燕随同子顾公主一起来大炎和亲的三百美人当中,当然不止一人被李代桃僵。那些坤字开头的女子便是专为这而培养,她不过是捡了一个便宜。也许,在被她蒙混了近五年之后,总管终于开始不耐烦,所以才会以这种方式将她打发掉。
也好,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充满腐臭和死亡的地方,看看那深刻在脑海中的似锦繁花了。就算没了武功,就算体内有着每隔一月便会发作的毒药,那也远胜过必须时时面临与人争夺生存机会的生活。
此时已入了秋,官道两旁的山林一片苍翠,可见深红浅黄夹杂其中,绚若春花。可终究不是春花,近了,扫过车窗的时候,便能看清一片片枯黄招摇的叶子,被风一吹,簌簌落下,让人感到飘零的凄凉。
眉林不喜这个,便收回了目光,微笑地倾听同车女子谈话。
两日前,她被送至离昭京两百里远的安阳。是时,西燕和亲的人马正歇宿于该地的驿馆。次日启程时,供美人乘坐的马车因为禁不住长途跋涉而磨坏了两辆,于是不得不将原本乘坐那两辆马车的美人分至其他车中。
眉林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坐进了现在的这辆马车的。相处了两日后,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原来赶路辛苦,加上规矩所限,这些美人下车之后极少有交谈的机会。就算有,也是与同车之人。因此对于其他车中的人都不熟悉,更不用说那些连美人容貌也很难见到一面的护卫了。当然,这事如果没有西燕上位者的配合,又哪能如此容易。
只是这里面的事不该她去想,就最好别去想,知道得太多并没有好处。她还有更迫切需要解决的事。
西燕语。
她们几个说话柔美软腻温润婉约,如同唱曲儿一般,当真是说不出的好听,只可惜不知在说些什么。作为一个从西燕来的人,竟然连燕语都听不懂,这会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整个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极为严谨,为何却独独在这上面留下了漏洞?她想不明白,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应付。
正沉思间,耳窝微暖,有人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眉林强压下反射性想要搁开的动作,回眸,发现是五女中长得最美也最温柔的那个少女,对方正关切地看着她。
她脸上立即浮起笑容,心念急转,思索着应对之法。就在这时,原本行驶得就不快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引开了身旁少女的注意力。
眉林悄悄地松了口气,也跟着其他人往车窗外看去。
他们的马车位于队伍中间,又不能探出身去,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然后在队伍的前方停下。不用想,必然是被侍卫长拦住了。
就在众女疑惑而又好奇地猜测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马蹄声再次响起,其间还夹杂着呼喝之声。这一次却是己方的侍卫在挨车驱人下车。
原来和亲人马因在路上屡有耽搁,比预定抵达昭京的时间晚了近月,正赶上大炎皇朝一年一度的秋季围猎。围猎地点在昭京西南三百里地的鹿山,也需要经过这条路。好巧不巧,两队人马竟然撞了个正着。
几人下得车来时,前面的马车已经被赶到了路边,公主的车驾则在侍卫长的护送下离开了车队,往远处旌旗招展、甲胄森森的队伍快速驰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有内侍过来传旨,着和亲人马随驾前往鹿山。
众人纷纷跪伏路边,直等到骑在马上、一身戎装的大炎皇帝,率着皇子王孙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过去之后,才起身回车,跟在后面。
大约是被那严整凌烈的气氛震慑住了,上车之后,少女们都不敢再出声交谈。眉林不由的暗叫侥幸,但也知这样的运气不是时时都有,她如果不及早想出应对之策,只怕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日行百里,两日后,至鹿山山麓。其时武备院已经在其平旷之处设好行营,建起帐殿,以黄髹木城围绕,立旌门,并覆以黄幕。外设网城,有人轮流值宿守卫,以防有人闯入。
和亲的人马除了公主以及贴身侍女以外,余者皆被安排住进了外营,没有允许不得外出。美人们都隐约有了预感,她们的命运或许即将在此地被决定。虽然早在被选定成为子顾公主陪嫁的时候,对此就已有所觉悟,但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觉得恐慌和不安。
与眉林同帐的五个少女也是一样,再没了前几日的活泼嬉笑,秀眉都不自觉地轻蹙,笼上了一层薄郁显得心事重重。
对此不是很在意的眉林,则一心掰着手指数着下月取解药的日子,并为要用什么样的情报去换取效果比较好的解药而发愁。到目前为止,唯一让她感到庆幸的是,自随帝驾以后,少女们都开始改说大炎话,其流利程度竟是比她这土生土长却极少开口说话的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翌晨,曙色初露的时候,嘹亮的角号声响彻远近平野。马蹄如雷,夹杂着人的呼喝,将连日赶路疲惫未醒的少女们惊醒。她们惊疑不定地互相对望着,如同山林中那些即将被无情捕猎的小动物。
时间在让人煎熬的对命运的等待中缓慢流过,山野的夜幕终于随着猎手们的回归而降临。篝火在宽敞的营地间燃起,新获的野味架上了火焰。欢声笑语穿过营帐的间隙,远远地传来,让人几乎可以想像出那里的热闹。
就在诸女坐立不安却又不敢睡下的时候,终于等到了召唤的旨意。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并没有让她们表演之前以为会有并为之精心准备了很久的歌舞技艺,被火光照亮的宽敞空地上鲜花的残瓣以及利器划过的痕迹,显示出之前这里已有了精彩的助兴节目。
三百个美丽的少女分成十列,每列三十人,整齐有序地立于空地中央,等待着王公大臣们的挑选。
眉林站在最后面,稍稍往右侧了侧身,便能看到位于上位的大炎皇帝。
也许他曾经年轻力壮意气风发过,也许他仍然英明威严杀伐果断,但她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消瘦隐现病态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狭长中隐现妩媚,却被眼下的青色破坏了那原本应有的睿智感觉,让人心生不舒服的感觉。
在他的左手下位,坐的都是一些二三十岁的戎装青壮年男子,显然不是皇子王孙,便是青年将领,为本次围猎活动的中坚力量。在他的右手边,美丽的子顾公主蒙着面纱,低垂着头,对于她们的出现由头至尾连一眼也没有看过。而与她同侧的人,则多做文士装扮。
眉林一眼将所处环境看了个清楚,便垂下了眼,不再左顾右盼,耳中传来炎帝有些虚弱却不乏威严的说话声。
“今日围猎,玄烈你拔得头筹,朕准你先选。”
此话一出,坐于左侧最上位的男子忙起身谢恩,但却并没立即回头挑人,而是笑道:“公主初来大炎,必然会有所不习惯,父皇何不先为公主留下几名合心之人以慰左右?”
他此话说得圆滑,表面是体谅远客,但实际上却是让炎帝先留下看中之人。毕竟公主最终是要入宫的,那她身边的人皇帝自然什么时候想要都行。
对于儿子的体贴,皇帝当然是老怀大悦,道:“你倒是有心。”
说着,他转头看向子顾公主,语气温和地问:“玄烈说得不错,子顾你便挑几人留在身边伺候吧。”
闻言,一直低垂着眼的子顾公主终于抬起头,飞快地扫了眼慕容玄烈,然后弯腰对着炎帝行了一礼,淡淡道:“但凭皇上做主。”她生在帝王家,又哪里不明白这些男人在想什么?
于是老皇帝龙眸一扫,便要下了几女。那一瞬间,眉林看到他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分明闪烁着熠熠精光,背上不由得冒了一层凉汗,暗自庆幸站在末位。毕竟一旦踏入皇宫,想要再出来,可不是一件易事。
接下来,自慕容玄烈起,在场男人皆分到了两到三女,倒也没人不识趣地当真在皇帝面前挑挑拣拣,何况此次陪嫁而来的燕女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场内还剩下近百少女,慕容帝便着近身内侍清点了,准备带回京分赏给未能来参加围猎的重臣要员。眉林正是其中之一,她看着那些或真心欢喜或强颜欢笑,命运却都已定下的少女,心中有瞬间的迷茫,不知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但她这种情绪并没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一个突然闯进来的人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