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朋远远地跟着那个叫作羽的年轻女人走进树林。他看见她不断地低下头在采摘着什么。他猜她一定是在采蘑菇。雨后的林子里常常长出一些新鲜的蘑菇。他想回去了。但是他掉转头,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那片森林。在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之间,只透出一丝丝天空的讯息,他不知道回去的路在哪里。他想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跟踪这个叫做羽的女人了,但这不是那么好做到的。他看见有一束迷蒙的阳光像宝剑一样直直地射入森林,那阳光照花了他的眼。他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那个年轻女人的碎片。她的灰白的衣服,她的黑发,她的手……好像都被什么隔离开了似的,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恍恍惚惚,那束光越来越强,飘浮起来,最后把那女人淹没了。
朋这才感到自己很累很不舒服,接着他一下子知道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左侧腰突然剧痛,天哪,肾结石犯了,他想。肾结石是他的老毛病,犯起来便要疼得死去活来。他不知吃过多少碎石药但是毫无用处。来到M国之后他最怕的一件事便是犯病,因为他还没来得及买医疗保险,而在这个国家,看一次病要花许多钱。钱,他是有的,但他绝不希望这钱花在这方面。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恍惚看见身旁一棵造型怪异的老树,那老树很像是一个巨人,那些树枝像是弯弯曲曲的手臂,树干上那些突起的部位很像是一张张婴儿的脸。天哪!那的确是婴儿的脸!他壮起胆子伸手触碰了一下那树枝,树枝突然像蛇一样地卷了起来。把他卷得紧紧地透不过气来,然后又突然扬起,张开,把他高高地甩了出去。他天旋地转了一会儿,重重地落在一个树桩上,失去了知觉。
多年以后朋对我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质疑。因为我看过一个情节非常相似的恐怖电影。但是查过有关资料之后,发现朋的经历远在于那个电影之前,这使我感到双倍的恐怖。
9
朋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是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味。那种香气使人昏昏欲睡。接着他听见金乌那种带磁性的金属般的声音:喂,你没事儿吧?
朋把头转来转去地看,他看到那个灰白色的影子,那个采蘑菇的年轻女人,正在用一把长调羹在一只药锅里搅来搅去。金乌的声音在耳边轻轻掠过:羽很懂得医道,每天早上她都去采草药,你注意到我的皮肤了么?这都归功于她的那些草药。这时朋才认真注意到金乌比一般人都要鲜艳得多的肤色。金乌说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你看我多少年了也不生病,内脏和机能都比同龄人强得多,建议你也吃点她的药试试,很灵的哟。朋心里有些怕,但还是点头,朋说可是她自己为什么不吃呢,你看她那样子有多憔悴。金乌说她吃了也没用,因为她吃的药太多了,现在只有毒药才能对她产生作用。朋说那我就吃了试试看吧,先吃一点儿点。朋吃了一小勺药,马上觉得腰部疼痛欲裂,但是还没容他叫出声来,他便感到有个什么东西顺着尿道排泄下来,他尿出来的时候尿里有一点点血,似乎是被什么划破,他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他知道那一小块顽固的石头已经出来了。
那天晚上,朋第一次对羽笑:朋笑着说羽我将来一定资助你开一个诊所。金乌听了这话便说诊所在这儿可不是那么好开的。需要医学院的文凭还需要办身份证,申请执照,我有个朋友有B国医学博士的文凭还没申请到执照呢。朋说这些都不难,事在人为,想当初我念中学的时候要办事就刻个萝卜章,后来,我们公司初创阶段常常那么办,那时候办个公司很简单,连注册资金也用不着。那天晚上朋喝了不少酒,大讲了一通他的发家史。金乌听得很仔细。羽一直瞪着眼睛,像听天书似的听他讲,金乌知道这些对于羽来讲的确是天书,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朋治好了多年的痼疾自然高兴,高兴之下便提出去欧洲旅游。羽就是在那一次看到了欧洲的墓地和碑林。
在维也纳的音乐之声中金乌穿起朋为她买的睡衣,那睡衣袒胸露背,一条线从腰部开叉,露出整整一条大腿。金乌除了乳房过于丰满之外身材无懈可击。金乌的乳房饱满到了像是要胀破的程度,条条淡蓝色的静脉都紧绷着,两片乳晕大而鲜艳,一动起来便颤悠悠地晃动,像一对随时可以破裂的气球,朋看见这对乳房便明白了金乌的过去和自己的现在。他想不会有任何男人能够抗拒这对乳房。
那天他们做到很晚。朋上卫生间的时候大概已经是半夜了。他惊异地发现,外屋的灯亮着。羽坐在灯下在玩电脑。羽像一个幻影一般毫无表情,电脑屏幕像一个深邃的黑洞,对着她慢慢张开。
10
羽在欧洲这座古老的旅馆里捡到一台被人丢弃的电脑。第一次面对电脑,不知按动了哪一个键,电脑屏幕忽然亮了,整个屏幕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字。全都是“锱”字。这铺天盖地的“锱”令人胆战心惊。
“锱”,一个多么可怕的字。在很久之后她依然不明白它的含义。这是在她与机器的对话中,机器的第一次回答。这第一次回答就结结实实地吓了她一跳。她对着满屏幕的锱字手忙脚乱地按了一气按键。但是那一群“锱”虎视眈眈地对着她,毫不动摇。
从那时起她一夜夜地面对着电脑。在发绿的鱼尾灯下,她的脸是绿的。金乌常常在深夜上洗手间的时候惊讶地看着她,但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在她与电脑之间有了一个秘密。对于别人,这个秘密她缄口不言一直到死。
简单地说,这秘密起于一次偶然发现。有一天,她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伏在电脑桌上,而眼前的屏幕,忽然大得吓人。那是一扇闪着微红光泽的巨大的门。空无一物。她一探身,就如同受了牵引似的,被吸进去了。
她进入的速度越来越快。如同一束光,风驰电掣般地进入,一种失重的感觉令她晕眩。她不知不觉张开臂膀,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鸟,腾空飞行。——脱离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但这不是飘零,是飞行,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飞行。
突然,她停下来了。她来到了一个完全静止的世界。那是一片树林,她很熟悉的童年树林。那树林有一种神秘幽深的感觉,尤其是在黄昏,黑色的树梢在紫蓝色的天空上衬出镂空的剪影,你就一定会想象到在林子深处会有一群金黄色的林妖在舞蹈。
她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她在采蘑菇。雨后的林子里常常长出一些新鲜的蘑菇。但是那些蘑菇有着令人恐惧的鲜艳色彩。在树林的深处,一个男人向她走来,他是朋。
朋怎么会在这里?他好像是在跟踪她,一束迷蒙的阳光像宝剑一样直直地射入森林,那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等到他越来越近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面貌十分恐怖:他的嘴唇血一样红,他的头发是灰的,眼睛是绿的,他失重一般地飘着,他也学她的样子采起蘑菇来,但是他刚刚摘下一朵蘑菇就渗出了鲜血,天呐,她这才看清,原来那些鲜艳的蘑菇,竟是一个个的小婴儿,他拧断了他们的脖子!他把它们一个个甩在旁边那棵造型怪异的老树上,那老树很像是一个巨人,那些树枝像是弯弯曲曲的手臂,树干上那些突起的部位很像是一张张婴儿的脸。那的确是婴儿的脸!她看到他伸手触碰了一下那树枝,树枝突然像蛇一样地卷了起来。把他卷得紧紧的,然后又突然扬起,张开,把他高高地甩了出去。她呆了,好久,她才想起来寻找回去的路,但是找不到。有一口湖挡在面前。那分明是童年时代的湖。她趴在湖边寻找,好像那里面应当有一只蚌,一只黑色的巨蚌。但是她没有找到巨蚌,只有一个影像对着她狞笑:血一样红的唇,灰的头发,绿的眼睛,失重一般飘着,像卡通人物似的——那正是她自己。
她惊叫一声醒来。钟响三点,她正面对着电脑。
11
金乌听见羽的惊叫声就冲出了房间。她看见羽伏在电脑屏幕面前,一幅大梦初醒的样子,发怔。金乌忽然感到羽有了秘密。一个连她也不愿告诉的秘密。
金乌走到电脑前,随意按了一个键,忽然有两行英文字跳到屏幕上。金乌看了,皱皱眉头,没有说话。羽问:是什么?金乌说,没有看懂。
早上羽从盥洗室出来,迎面碰见朋,朋说,羽,你知道电脑上那两行英文字是什么吗?那英文字写的是:你父亲病了,是癌症。你母亲让你回去。
朋还要说什么,金乌走了过来,金乌说羽你千万不要回去,回去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羽一声不吭地走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金乌说羽你千万要想好,这可能是一个陷阱。羽听了这话就抬头看了看她说,即使是陷阱我也要回去。
羽离开的那一个晚上金乌搬到客厅的沙发上,面对朋的要求她微笑着,但是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距离感,这个聪明的女人很明确地让朋感到了对他的厌恶。她用一种轻蔑的态度和冷漠的技巧来应付他,使他身体的激情一下子消退了下去,他的身体变得异常悲哀,充满了耻辱感。
后来金乌说,她想离开这里了。她还想试试,去找她的母亲。
12
那口蓝色的湖是羽离去的最后一站。
那一天的风很大。所有的帆船都在湖中打着旋儿。
羽看见那只帆船就知道自己盼着的是什么了。那一片湛蓝的天空和湖泊之间驶来一叶帆,白得如此炫目如此亮丽,就像是一颗星星,出现在天和湖中间。
羽上了那只帆船。驾帆船的是个陌生的男孩。男孩脸上的微笑像那天的阳光一样灿烂。男孩用英语对她说,请上船吧。
羽觉得自己一生盼的就是这一天。这个男孩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他生着金黄色的头发,蔚蓝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矫健的身体荡漾着青春活力,一笑,就亮在心里。羽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怕了,她和那个男孩一起拉起帆船的绳索。男孩用英语对她说,笑一笑。她试着笑了一下,男孩便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像我这样笑。”男孩的眼睛那么透明,里面没有一点点伪善和欺诈,羽从心里笑了出来,几十年来,第一次。
羽觉得那男孩能读懂她心里的话。她想让他抱抱她,他就轻轻搂住她的颈子,他的手臂又健壮又温柔,羽闭上眼睛享受着,感到温暖的泪汩汩地流过脸颊。他轻轻地揩去她的泪水,那样纯洁无瑕地盯着她。那样的目光使她一下子回想起和圆广的初次见面。羽觉得自己正在那目光中开始飞翔,那是一种可以使女人飞翔的目光。羽的目光说我等了你那么久为什么你刚刚出现,男孩的目光回答我出现得并不晚。羽的目光问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男孩回答:“我也不知道。我们跟着风走吧,乘着我们的诺亚方舟。”
什么?诺亚方舟?羽吃了一惊。
是的,诺亚方舟。男孩用健壮的双臂把风帆高高扬起。
羽的泪水夺眶而出。
诺亚方舟?太好了,是诺亚方舟。
那男孩作为上帝派来的使者,正在把她引渡到彼岸。羽心里明白这个。
彼岸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引渡的过程。引渡是个多么迷人、多么动人心弦的过程啊!羽希望这个过程永远永远不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