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对于李琼来说,曾经对那个女人和孩子怀有的一丝愧疚和可怜,在无意间知道这个孩子已经长大,并且很有可能重新融入她的生活,破坏她一家的安宁和幸福,那一丝丝的愧疚和怜悯立即变成了恶狠狠的怨毒和诅咒。
不是她小气,是她心够狠。
而对于辛世成来说,是不同的。藏在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抛妻弃女的愧疚感雪藏多年以后,突然喷薄而出。那种血缘亲情突然鬼上身了一般,父爱之心瞬间泛滥成灾。
人生总归是有缘的,唯有如此,才可以解释一切不可理喻的相遇。
当年他受乌托邦声音的诱惑,拼命想挤进权势的大门,那扇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他没有后悔过。
他只想着大男人应该有一番作为,出人头地。
等到他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这才发觉韶华已逝,两鬓斑白,而当年刻在心里的女子,是他封存在心底的伤疤。记忆太过丑陋,他不敢轻易想起。
当年,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候会向着神明忏悔,如果不忏悔,等于承认自己没有罪过。这世上没有那部法典,它给灵魂定下高尚和卑鄙规则。时间久了,他似乎已经忘了那个女人,那个孩子的存在。
谎言说上百遍就成了真,他已经相信李琼就是原配,而曾经的那个美女不过是一场糊里糊涂的恋爱,醒了,那个人自动退出了。
“吴越,吴越!一凝,一凝!”辛世成喃喃自语,将自己埋藏在了烟雾里。
虽然异常震惊,他毕竟混迹官场多年,老奸巨猾,如果是李琼疑神疑鬼倒算了,万一这个吴越真是自己的女儿。
万一闹了起来,这也算一个丑闻。虽不至于影响他的政绩,他的前程……只是……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古难全啊!
“诶!辛局,您怎么先到了。”严复推开门,脸上立刻堆上了内疚的笑,紧走两步,弯下了脊梁。“咳,我的错,我的错。是罚,是打,大哥说了算。”
“不是你晚了,是我正好没事,就让司机送我过来了。”辛世成吐了口烟圈,有些疲惫。
私下里,严复是一直称呼辛世成为大哥,亲近,显着比别人近乎很多。应辛世成之约,提前了十分钟到场,不想一向迟到的辛世成居然在包间里喷云吐雾。老于世故的严复先开展了一顿自我批评,暗暗的琢磨辛世成有什么事居然主动约他喝茶。
“今天难得清闲。”辛世成看着自己手上的烟,笑了笑。“咳,这口爱好还真管不住。”
“哪有几个男人不抽不赌不喝不嫖的……哈哈。”严复心领神会,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也是为了我着想。”辛世成伸手将烟掐灭。
“大哥,象您这样对嫂子一心一意的好男人已经太罕见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严复一边拍,一边满脸堆笑的给辛世成斟上一杯茶,动作熟练。
辛世成接过杯子,脸微微变了点颜色。
“严复,这么多好的规划地段,你们怎么偏偏相中西城了。”
“咳!”严复的脸抽搐一下。
“我也是在其位谋其政,为了咱们滨海的整体规划考虑。”辛世成眼角扫了扫,打起了官腔。
“西城还是很有可为的,我们是一切仰仗大哥了。”严复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喝了一口。
“嗯,我们对待各大地产公司,尤其是全国知名产业,一直是大力支持的。”
“我们这几年可是深刻体会到了,政府各部门办事效率高,批件儿快,政府协调都是一路绿灯。”严复换个方式继续拍,他不明白辛世成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你们的联排销售怎么样?”辛世成终于波澜不惊的开言了。
“还不错。”严复连忙试探着问,心说真是猜不透这神仙在想什么。“大哥可有喜欢的?”
诶!
严复挥了挥手,制止了。
“别扯那没用的,给你们企业开绿灯是按照政府的决议精神来的。”
“都是大哥的功劳。”
“前两天有几个前来投资的企业家,准备在这里买几套,我推荐了你们涵翠园。”
“啊……大哥百忙中还在为我们天域着想。”
“你们天域给咱们滨海没少做贡献,我也得支持支持。你明天让那个……呃,就是上次吃饭那小姑娘,让她中午来找我,这几个企业家都是实力派的,不能怠慢,我先打打预防针。”
啊……
严复恍然了,误解了,阴险的笑了。
“听大哥安排,那些前台的置业顾问都不够老练,明天我让吴越过来。”
“啊,她叫吴越?”
“是!吴越春秋的吴越。”
“哦,我想起来了,你上次说她父母都过世了?”
“嗯,我看过她的档案,英文名字Sunny。在亲属一栏里记录的是父母双亡。”见领导如此上心,严复当然是知无不言。
“她是香港本地人?”
“其实也不算。”严复放下茶杯。“说起来,她老家是滨江的,离咱们滨海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辛世成的手抖了一下,三两点清茶晃了出来。
“滨江?”
“是啊!不过现在拿的是香港户籍还是美国绿卡,我倒忘了。”严复接了一句。
“原来这样,她是滨江人?”辛世成身子后倚,靠在了沙发背上,透骨的寒冷自脚尖升起,浑身都冷透了。
自他给梁家铭打了电话证实,就没有细问过,他是真的疏忽了。
“这个吴越是我们天域最漂亮最性感的,参加选美也能拿个名次来。”严复露出意在言外的笑,右手手指敲着自己的手心。
“女孩子这么能干,一定吃了不少苦。”辛世成突然感叹。
“都说美女是花瓶,这个吴越可是名校高材生,现在身兼两职,能人呢。”
严复心说,得!多说点这丫头的好话吧,看样子辛世成不是一般的关心她,以后还是把这丫头片子当佛供起来妥当。
“发展部,我怎么没见过。”
“跑件儿的事都是小方,她还是以销售为主。”
“前期,好啊……好!”辛世成点头,端起了茶杯。
清晨,吴越接过严复的电话,便带着两本资料、一些宣传散页,便开车来到了土地局。
一把手的豪华办公室,关上门,俨然世外桃源。
吴越眼睛扫了扫,便将里面看了个大概。樱桃木雕花门,单单一把镀金把手造价就不菲;大幅石雕背景墙,地面进口的西班牙米黄石材,中央一块正方的拼花造型。
看着这满嘴正直廉洁的辛世成,除了鄙视,就是恶心。
这就象坐在星巴克里吃小松饼,结果却吃出了半只‘小强’一样。没有最恶心,只有更恶心。
“越……啊,吴越,你……来了!坐坐!”辛世成突然有些结巴。
他连夜回到办公室,便迫不及待地给滨江的老战友打了电话,以他的人脉,调查多年前的事,并不是难事。几乎是连夜、深夜,对方便将事儿给办成了。接到传真的时候,他再也难以自持,愧疚得流下泪来。
“辛局,严总安排我来这里。”吴越早猜出了辛世成的心思,故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绝不多说废话的姿势。
“不急,不急!坐,快坐!来……我……看看!啊,你喝什么茶,龙井,碧螺春,普洱?吃早饭了么,望江楼的三鲜蒸饺不错,居然的鱼丝烩面也别有特色,我带你去尝尝?”辛世成突然一阵心慌,不知道说些什么。
吴越看着那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心里突然不是滋味,都说嘴唇单薄的人薄情寡义,看来不假。可怜妈妈竟为这样的人误了终生,真是不值得。
“辛局,现在十点,我吃过了。”
呃?
辛世成突然颓丧了,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小越!”
“辛局,资料我带了三套,如果不够,我随时送过来。”吴越压着心里的怒火,鄙视的扫了一眼。
“资料放这儿,我带你出去坐坐。”
“真不巧,我公司还有事,如果辛局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声音突然变得淡了。
“你妈妈她……”无力而虚弱的声音。
“辛局?!您说什么?”吴越小声,佯作没听见他说什么。
辛世成伸出肥胖的爪子,吴越挪了挪身子,避开伸出的手。
“辛局,如果您的朋友去涵翠园选房,我们一定热心接待,请放心。”
辛世成突然有些狐疑,看着吴越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脸,一时以为自己猜错了,难道那个女人至死都没有告诉吴越自己的事。
——吴越的表情既看不出恨,也看不出怨,静得好像一滴水。
辛世成的心忽然揪了一下,又忽然松了。
“吴越,我听说你是在滨江长大的,母亲去世了。”
“我母亲?”吴越微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足尖,眼底的怒意,恨不得将他切个七八十刀。
“你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辛世成言不由衷,有愧疚,有无奈,有心疼。
“我父母去世了,很多年的事了。”吴越咧开好看的嘴唇,露出两排细白齐整的牙齿。
“辛局和夫人真是心有灵犀,看来原配夫妻就是不一样。辛夫人也是很关心我这海归,让人感动。前天中午辛夫人约我吃饭,还提起这个问题,说我真是可怜,没爹没妈的,将来找男朋友都要低人一等。”
辛世成的脸白了。
“小越!”
“辛局,我不姓肖,我叫吴越。”声音骤然变冷。“您流汗了?”
“小越,你恨爸爸是不是?我对不住你们。”辛世成一手按住额头,这次流的不是汗,是眼泪。
听着这虚伪男人的忏悔,应该装着很受感动,可是吴越的心却没有一点起伏。
“辛局,我把资料都放桌子上了,您慢慢看。”吴越站了起来。“您认错人了。”声音也淡的出奇。
“小越,我是……我是你爸爸!”辛世成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用力搓了几把,这才扬起脸,声音暗哑。
“您搞错了,您的原配不是李琼么。我没有父亲,自小就是单亲。”吴越目不转睛,自嘲的笑笑。
“小越!是爸爸不好,爸爸对不住你,我会补偿你的,我全都会补偿你。”辛世成有些语无伦次,脸上带着祈求。
“您要是没事,我就先告辞了。”吴越款款站了起来。
“小越,我已经查了你出国前的档案。我知道你恨爸爸!不愿意认爸爸!”辛世成提高了声音。
空气瞬间凝固了。
屋子里静极了,静得可以听见呼吸的声音。
“我清楚记得酒桌上辛局亲口说李琼是原配啊,用不用我帮您回忆回忆?”沉默一刻,吴越嗤笑了一声。“我妈妈说那个男人早死了。”
“小越!”
“辛世成,小越也是你叫的?”吴越不客气的打断。“你不怕晚上做噩梦?”
“你怎么不早来找爸爸……”
“辛局要是没有公事我就告辞了,对了……”吴越转身,嘴角弯了弯。“提醒你老婆不要自视太高,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怕雷劈,还原配!就算是转了正,也不过是做了缺德事的小三儿。再提醒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不要在我面前晃悠?一对自恋的母子,都有不要脸的潜质。”
“小越!”
“你过你的日子,我当我的白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要是你老婆再对着我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哼,我可不是善男信女。未婚先孕,第三者插足,她可真够与时俱进的,啊……不,她领先了60后的潮流。如果她不怕丢人,我也不会给她留面子。”
“小越!”
“我耳朵聋!”
不等他说什么,吴越轻飘飘说了一句,头也不回的走出这间奢华办公室,一双羊皮靴子把大理石地面踩的咔咔咔一阵响,象是踩着辛世成的心。
辛世成的脸由青转白,想挽留却没有勇气伸出手,颓然看着吴越洒落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凄凉。
吴越第一次代妈妈出了气,神清气爽,高跟鞋踩的咔咔直响,几乎是飘着回到了车上。
不是睚眦必报,爱憎分明。只是看了母亲留在皮箱底的日子和照片,她便无时无刻不能忘记母亲受过的苦。对于辛世成,除了厌恶半分感情没有,没有养育,哪来的亲情……她不是菩萨,哪来的博爱。
一个人开着车来到了海边,料峭春寒,有海风夹着腥味扑面而来,颈间的长丝巾随风飘扬。
多年来,她曾经幻想过那样一个场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满满一杯酒泼向他们,让这对贱男贱女曝光在世人面前,为憋憋屈屈不幸早逝的妈妈出一口恶气。
可是真的到了自己有机会的时候,她才发现她不能,万万不能。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因为即便要打狗,她也得保证自己不被狗咬到,决不能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不可以将妈妈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身在异地职场,虽不是明刀明枪,也是堪比战场,风云变幻。人人都是人精,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在这里站稳颇费了一番周折,要在芸芸众生中步步企稳,在白骨精扎堆的地方闯出名堂,她还要小心谨慎,否则就不能为自己将来升职奠定基础。。
生活没有永远的一帆风顺,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在漫长的岁月里,总有许许多多的无奈需要承受;明白人为糊涂人买单,聪明人为傻子做嫁衣。痛苦的来源是欲望,欲望的起源是见识。因为见识,所以思考,因为思考,所以谨慎。
指桑骂槐让李琼从此心惊胆颤,冷漠相对让辛世成愧疚痛苦,从此常常回忆自己做了缺德事,钝刀子割肉,让他慢慢煎熬。
吴越双手笼在唇边,对着大海高声呼喊妈妈,这一刻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