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情人死了。
爷爷的情人是一位妇产科大夫。
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我是她二十多年医护生涯接生的最后一个生命。严格地说,她还没有完成最后一次接生工作。她匍匐在产床上,那时我正从母亲的体内拱出来半个脑袋。她的头跟我的头形成“顶牛”之势。
我为什么要赶在爷爷的情人濒临死亡的时候出生呢!
如果说,以DNA形式存在的时候,我就有了意识,未免故弄玄虚。玄虚的玩意儿与我出生的年代十分合拍,但21世纪却不大相宜。那就从母亲受孕之后,有了胎体说起吧。
种种迹象相互印证,母亲确定了自己的肚子里有了胎儿。这是第二次了。这一次母亲决心揭竿而起,她像一个沉默的羔羊在狼面前突然意外地抓住了一件有效的自卫武器。母亲先是抢在第一时间亮出这件武器:“一定是儿子!”
“儿子好哇!”
父亲的态度是可以想见的。上一回,母亲怀姐姐的时候,父亲就固执地认定是儿子。这一回,母亲自己这样确定,父亲喜出望外。父亲粗大的双手开始在自己的身上蹭呀磨呀,仿佛要把手弄干净,伸进他老婆的肚子里,把我捞起来,抱抱我,拨拉一下我的小鸡鸡。我们后厚村的人就喜欢以拨弄孩子的小鸡鸡取乐。父亲笑起来的时候没有不笑的时候那么好看,因为他的双眼皮会起褶皱,变成三层、四层,看上去闪失了原本身为农民的敦厚。当然,父亲敦厚不敦厚在他们两口子之间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母亲是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那就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就是那个呗!”
“放屁!”
父亲一下子拆解了母亲设下的圈套,不禁热血上冲,又像是敏感到一只火红的狐狸将要从自己的魔爪中滑脱,更激起猎人本能的斗志。父亲16岁的时候,就生擒过一只狐狸。
父亲一掌将母亲掀到炕上。霸王硬上弓是他在老婆面前的拿手把戏。他常常逮住母亲一个莫须有的错误顺水推舟来这么一招。这把戏他早已玩得上了瘾。不过,今天母亲有我护佑,态度强硬。
“儿子啊!看看你爹呀!你要给娘报仇啊!”母亲在炕上驴打滚。一面滚,一面亮出第二件武器。她喊:
“儿子啊!你爹要秽你的头哇!”
这一件武器像秦岭山一样挡在父亲面前。父亲收住手脚,长吸一口气,怔怔地望着他的老婆。良久,父亲从脑袋上抓下那顶带耳扇的草黄色棉军帽,摔在炕沿。虽然已经打春,但我们家乡依然很冷。按照情绪惯性,这时父亲总是要发出一些类似野兽般恼怒的声音。母亲蜷缩在炕角,双手抱住头,准备承受那令她心悸的咆哮和咆哮之后兽性的侵入。母亲要负隅顽抗。
没有声音。
母亲的话对向来粗犷霸道的父亲产生了震慑作用。这很新鲜,就像一泡刚出肛的驴粪蛋,还忽悠着热气儿。
母亲说父亲要“秽我的头”,并非空穴来风。四年前,姐姐出生之后,脑袋上就结着一层淡黄色的像浓痰似的鱼鳞痂,头发稀稀拉拉,也是发黄的浓痰般的颜色。母亲说,她的妹妹、我的姨妈认定是怀孕后父亲照旧疯狂发泄的遗物。那东西会存留下来,粘贴在孩子的头上啊。
造孽呀!
父亲折身蹲坐在我家的门槛上。父亲抱住头,脸朝着自己的裆部。好一会儿,父亲再仰脸看着天。天阴着,还没有发芽的核桃树枝乱中有序地把阴天分割成各种不规则却又有着内在联系的图形。父亲目光向下滑,那个在核桃树主干上分开两叉的,像女人阴部形状的疤痕跳进父亲的眼帘。父亲经常蹲坐在我们家的门槛上看着这棵形似倒立人体的核桃树杈出神。分叉处的那个酷似女阴的凹陷是树小的时候,母亲顺手拉折了一个小枝枝留下的。后来那家伙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在母亲出血的日子里,父亲常望着这核桃树举起来的女阴意淫。今天有点异样,父亲心中掠过一阵阵罪恶感。为了摆脱这种感觉,父亲再次仰起头。
父亲对那些图形耸耸他的大鼻子。而鼻子再大,也无法解开那些图形的密码,如果它们有密码的话。这方面,姐姐与众不同,她曾经拉着父亲的手,指着那些图形说:
“那儿有两只燕子,还有一头牛和一架飞机。”说这话的时候,姐姐的头发已经长了六寸长,而且又黑又密。姐姐能跑起来之后就成了一个疯丫头,跟村里比她大的男孩子打架、爬墙、逮蚂蚱,肚子饿了才回家。
姐姐忽然撞进父亲的怀中。父亲的大鼻子给姐姐的棉衣扣顶了一下。那扣子虽然不是金属,却是她身上最硬的东西。父亲捂住大鼻子,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爸爸你哭啦?!”
“胡说!……”
父亲神情恍惚,一时语塞。他一手揽女儿于怀中,一手抚摸她的头发,想起了接生婆说的话:“娃娃的头都是朝下的……”这话再跟老婆的话对应,曾经闪过的罪孽感顿时在父亲苍茫的如连绵丘陵般荒草无边的大脑中停了下来,慢慢放大,结果是转化成一朵轻飘飘的蒲公英。蒲公英飘落在我们家门前的核桃树枝上,我们家的核桃树就发芽啦,很快就长出了好多好多核桃花……
父亲狩猎从不用枪,他用夹子、竹签、陷阱和匕首。所以,猎物到手时多半都还活着,有体温,能挣扎。父亲在狩猎的过程中遭遇过几位上坟的寡妇,其中有一位还假装崴了脚,试图引父亲上前搀扶,但父亲不为所动。
父亲的名字叫仁尚礼,是爷爷为他起的。“尚礼”之人怎么能做偷腥惹骚之事呢。
爷爷年轻时在山西的一家钱庄做伙计,后来拐了老板的姨太太私奔,生下父亲之后,在回老家过黄河的时候翻了船。结果是奶奶喂了黄河鲤鱼,爷爷抱着父亲回了老家。后来爷爷又娶过一个老婆,办喜事的时候一头骡子惊了,我的第二任奶奶惨死在骡蹄下。如此,就有人说爷爷是命硬之人,克妻。那以后,爷爷就断了婚娶的念头。只是,爷爷几次在外面喝酒的时候,嘴没把住门,说:“大爷我上辈子修来的艳福……”
父亲一定是在黄河边那场丧母的灾祸中受到了惊吓,长大之后言语迟钝,神情木讷。如果爷爷有什么优良品质遗传给了父亲,他都用在野兽身上了。所以父亲不是爷爷的乖儿子。而爷爷呢,也不像尊长那样率先垂范,以身作则。
爷爷好赌。春秋寒暑,他几乎都在外面,常常是要过年了,他才回家。
我们家门前的核桃树开花了,结果了。秋风扫去落叶,光秃秃的枝丫上北风嗖嗖,打着呼哨,卷来了漫天的雪花。这意味着爷爷的孙子,父亲的儿子,我,就要出世了。
就在我出生的前几天,爷爷在县城郊区的一个赌窝中被戴红袖章的人逮了个正着。那时通讯和交通不发达,村里的乡亲们不能当即获取爷爷的消息,他们只是注意到一辆北京吉普车往秦岭山开过来。车子在我们村前的黑子河那座破桥上卡住了。恰在附近的乡亲见状纷纷上手,把那吉普车抬过了桥。听说是要来我们家,好些乡亲,更多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还有不少邻村的人尾随而至。
吉普车停在我们家的核桃树下。这辆北京吉普跟电影里国民党军官和抗美援朝志愿军首长坐的差不多。所以,它完全有理由成为乡亲们好奇、议论的中心。
姨妈和两个威武的解放军战士从车上下来了。姨妈身穿一件当时极为时髦的草黄色旧军装,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她朝乡亲们挥挥手,说:“乡亲们好哇!”完全是首长的做派。
乡亲们没有受过训练,无法齐声回应“首长好”。有几个曾经见过我姨妈的乡亲应了声:“他姨妈又来啦!好哇好哇!”乡亲们不知道我的爷爷被堵在赌窝中,一旦定罪宣判,挂上大牌子满县城地游行批斗,我们家的人百分之百会受到株连,包括我的姨妈和身为军官的我的姨父。至于我,胎死母腹也算不得稀奇。
姨妈入驻,自然成为我们家的主宰。
晚上,姨妈就睡在母亲的身旁,那个原本专属于父亲的地方。这一点,父亲并不介意,父亲介意的是姨妈在母亲有点动静时一惊一乍,好像每一次我母亲的羊水都破了,肚皮裂开了;好像看见了血,看见了我的小鸡鸡。
端热水,涮毛巾,帮母亲翻身,只要是能做的,父亲都不推辞。但是,父亲不会做饭,我们后厚村的男人好像只有那个在城里当工人的大叔会做饭。一个月前,父亲请了邻家的婶婶在家帮厨。姨妈来了,自告奋勇,辞了人家,自己动手。虽然姨妈嫁到了大城市,嫁给了军官,但她老人家打小也是与我的母亲一样在农村长大,所以她能干。她这样干,或者说她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让我的父母不好意思,滋生歉意。父亲在大雪的日子,整夜猫在村前的黑子河滩上,为的是捕猎野兽;姨妈呢,最终的猎物是我的姐姐。
姨妈推开我们家后院的门,看到野兔、狼、野鸡,甚至还有一只獾的尸体在墙上挂着。她的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啊啊地出气儿。姨妈来过我们家,知道父亲狩猎,但以往都不是冬季。冬季才是父亲狩猎的黄金季节。姨妈定住神,闭上门,转身与我的父亲迎面相对。遭遇了父亲异样的目光,姨妈的双手竟下意识地缩在胸前。有句乡里话说“小姨子的屁股有姐夫一半”。父亲是不是从这时就对姨妈有了歹念,他没交代过。
母亲跟姨妈说过父亲,但说得并不全面,也不准确。不是母亲难以启齿,是她其实并不了解父亲,正如父亲不了解母亲一样。也许我说得也不准确,两口子已经六七年了,怎么会不了解呢?
姨妈一定是瞬间感受到了男人兽性的存在、暗示与压力,不然她用不着摆出那样的架势,好像父亲要强奸她。
“他们说獾肉炖汤可以下奶。”
父亲说着把手伸进那顶姨妈早先送的军用棉帽里面,挠头。那顶棉帽向上耸动了几下,算是说明了父亲的好心情。这几天,父亲难得一个好心情。姨妈像支使丫环一样对父亲发号施令。姨妈的意图和语言不是九曲十八弯,就是摆谱造作。比如说吧,姨妈说夫妻俩就该相互敬重,“举案齐眉”。父亲不得不想:我们家的案板跟城里人的床板差不多,举起来跟老婆的眉毛顶齐……什么角度?一天举几回?
如果不是姨妈之前送过军帽、棉大衣之类的军用品,并且对姐姐宠爱有加,父亲一定会暴跳起来,冲姨妈丢一河滩粗话,弄不好还会把母亲从床上拽下来,然后拖野猪一样拖到门口,再踹上一脚,吼道:“见你娘狗日的鬼去吧!咱不生了行不?!”
那是姨妈绝不能容忍的。几番接触之后,姨妈找到了拿捏父亲的分寸。她会在父亲行将暴跳之时轻巧地拐弯,说上回送的狐狸皮真漂亮,那毛红亮红亮的啊。就这一句,父亲的双眼皮就变成四褶了。当下,正值我即将出世,喜气祥瑞之际,姨妈和父亲似乎都顾不上与对方真正计较。
在长辈们忙活的时候,四岁半的姐姐常常并拢双腿,乖待一旁。姨妈曾给姐姐拍过照片,她就是这样乖乖地立着。不知道这家伙是等着姨妈再给她拍照片,还是一时忘记了去外面疯。
“小样儿!”
姨妈得空便在姐姐脖子、脸蛋、下巴那些地方贪婪地摸上一把,让人联想那些讨女人便宜的下流好色之徒。这时,姐姐会响应口令一样绽开笑脸,大眼珠子溜溜地转。姐姐转眼珠子的样子,叫父亲想起放风筝的线轱辘。八成,这丫头是在打理她心灵深处想象的翅膀吧。关于想象,她已经拥有比同龄同村孩子更多的阅历和资本。对于母亲如何能给她生出一个弟弟,姐姐也是十二分地好奇,她强烈要求跟我们一同去医院,却被父亲粗鲁地塞到邻家大婶的怀中。
怎样被那辆吉普车豪华地运往县城,挤进医院,再安卧在铺着白布的待产的床上,母亲事后说不清楚。坐小汽车的待遇令母亲惶惶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高贵起来,仿佛是位少女,是公主,是头一次生产。过程中经历的纷乱场面,母亲浑然不觉。
那种类似高贵的飘飘然的感觉很快被我的存在所转移。既然来到医院,那就是要生产。于是,母亲抓紧时间,生怕占久了人家的产床似的,开始鼓起吃奶的劲,妄图把我从她的肚子里挤兑出来。母亲先是抽抽着猛吸几口气儿,憋足了,把她的肚子鼓得好像我和妹妹都在里面。然后,她从胸部往下用劲儿。多次反复之后,未见成果,她急得浑身汗湿,疲惫不堪。
母亲被我困住了。父亲曾经向母亲吹嘘过如何用陷阱困住了一头三百多斤重的野猪。现在,母亲感觉自己就像被父亲困住的那头野猪,亟待解脱。
“驴甚!”
母亲在心里无数次这样咒骂她的丈夫。现在,她终于骂出了声。
“驴甚”在我们家乡是句专骂男人的话。意思是,驴身上的一个物件。什么物件呢?什么物件都可以,耳朵、嘴巴、牙齿、肠子、肚子、心、肝、肺都可以。不过,极端的时候就专指生殖器,说生殖器巨大。这个,还有一种比较斯文的说法,叫做“驴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