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父亲说,“我吃,我吃!”父亲的右腿被自己做的竹签扎了两个洞,在炕上躺了几天,就没吃上什么油腥的东西。
吃了两顿,父亲不吃了。
“为什么?!”姨妈像我奶奶似的看着父亲,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
“我要吃肉!”父亲眼珠子翻向横梁。
“吃肉,好啊。我给你做!我跟你说呀,我做的红烧肉是可以开馆子的呢。”姨父被免之后,姨妈的厨艺便更上一层楼,姨父的第二个下巴已见雏形。
母亲坚决不答应。
姨妈知道母亲的态度。刚来的那天,姨妈与母亲彻夜长谈。第二天,姨妈又与父亲和爷爷谈了很久,结果,姨妈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姨妈对爷爷说:“难啊,不过您可以以长辈的身份多说说尚礼。我呢,就多开导开导我那偏执的姐姐吧。”
吃肉不吃肉的问题在母亲那儿是原则问题,原则问题类似国家主权,是不能讨论的。
好吧,那就不讨论。先把问题放下,先讨论一下人的身体需要什么。母亲没兴趣。好吧,那就说说你的这个儿子,这个仁天木,他需要什么?
母亲乖了许多。
于是姨妈尽其所知,尽其所能,给母亲上了一堂人体营养课。本课的重点在“蛋白质”。
“那和尚不吃肉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母亲的疑问直截了当。
姨妈挺了一下腰板,说:“首先,我们都不是和尚,并没有自愿受戒;其次,你怎么能确定和尚的体内不缺蛋白质呢?还有,据我所知有的地方,因为佛内派别不同,戒律也不一样——和尚是可以吃肉的。他们把那叫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应该知道吧,重要的是心中有佛!”
母亲歪着脑袋,说:“那……就让那该死的吃饱了、喝足了再去杀生?!”
母亲退了半步。
姨妈折身来到父亲的炕头,说:“咱们后厚村闹饥荒的时候也不缺粮,吃肉嘛,自己喂头猪,养一群鸡,也不至于那么荒吧?!为什么偏要去……”
父亲听到了姨妈和母亲的对话,没等姨妈说完,他就嚷嚷开来:“不杀生不杀生!我他姥姥的再去弄那些该死的野畜生我是驴养的!哼,那黑子河山口,开春就要修水库,往后也难见它们的影子喽!”
“那好,那好哇!”姨妈像看见了自己儿子浪子回头似的,补上一条,“男子汉说话算数?!”
“我仁尚礼几时说话不算数?!”父亲掀开被子要下床,却被姨妈拦住。父亲解恨似的说:“我不去,你们去,快去!”
“去哪儿?”
“去知青灶把那狼和野猪弄回来。快去快去!老爷我要补身子!”父亲挥舞着胳膊,唾沫星子乱溅,说:“我是羞了先人了,被他妈几个婆娘当野猪往陷阱里掀,我日!我日!”
父亲说的这件事,村子里有另外一个版本,说:“要不是我们几个女人一齐上手拉啊拽啊,那仁尚礼就应了佛家的因果报应——自己扎在自己的陷阱里!那就扎成马蜂窝啦!”
姨妈转回身去,搂住姐姐吃吃地笑,说:“他爹爹多英雄啊!”
好像这一回是姨妈调和了父亲与母亲的关系。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姨妈走了,我们家的日子还得我们一天天地过。天一黑,熄了灯,母亲依然不理睬父亲。那种不理不睬,透着莫名的轻蔑。在女人面前死皮赖脸磨啊蹭啊八面温柔那样的事,父亲做不来。所以,两人就那么扛着。有我在,父亲再怎么欲火焚身,翻来倒去地捣腾,也是白搭。
大约三十多年之后吧,我都快四十岁了,被一名导演选中,出演一部名为《王子奇遇》的电视连续剧。那位蜚声海内外的导演荤素齐上手,才把我从监狱里弄出去。那部电视剧还没拍到一半,已经红透了半边天。一份名为《花殇》的报纸,说我儒雅有余,绅士十足,系出名门。说我“坐怀不乱”,简直堪与佛陀相提并论。这篇文章的“链接”部分则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卖葱儿卖蒜。网上已有众多拥趸调查了我的家史,说我父亲早年即获“驴甚”之英名,有其父必有其子。
在我学会走路之前,父亲几乎就没有抱过我,他总是冷冷地漠漠地盯着我,似乎在问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这崽子是我儿子吗?!”我学会走路之后,父亲很少有机会碰我。爷爷常常抱着我在村民中炫耀,或者去后山坡的杏树林,在那块葬着水一泓的坟茔之地玩耍。爷爷教我说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还教给我用一张稍硬的纸叠两下就能甩响的游戏。母亲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那个杀鳖的屠夫的脑袋最后如何滚到肮脏的水沟里,和与此类似的“因果报应”的故事。母亲讲这些故事,专拣父亲在场的时候,所以,多半她是讲给丈夫听的。与其说母亲是要教诲父亲,不如说她是用这样的方式排泄心头的怨恨。而这犹如滔滔江水般的怨恨,被父亲理解为一个疯婆子的怪异行径。父亲没有心理学家的秉赋,无法将母亲生我、水一泓死去、觉澄法师自焚这些强烈的生死讯息有机地联系起来。就算他偶一闪念,将那些讯息联系起来,他也无法认同这一切都要由自己来承担责任。“我不过杀几条害虫?!至于这样死命地与我为敌吗?!”这就是父亲的基本思想。
不再狩猎,对于父亲来说,有点像爷爷戒赌。父亲本来并不是以狩猎为生的,也不是隔三差五地就起杀心。因为我们家乡方圆数里,并不是野生动物园。野兽的数量在逐年减少,越往后越要讲究狩猎的时机。重要的是,狩猎是父亲身为雄性的一根精神支柱。多年以来练就的对野兽习性和天文地貌的种种迹象的洞察力,每每验证,便令父亲大生快感,全身通泰。
父亲变得易怒。谁跟他犟嘴他就急。好在,爷爷常常可以及时地出现在肇事现场,收敛父亲的野性。不过,爷爷没料到,父亲有一天突然在生产队的会上嗤人家生产队长。
“女人当家,能修渠?修个‘沟子’渠!哼,哼哼……”父亲就这么“哼哼哼”地向女生产队长发起了挑战。“沟子”在我们家乡是屁股的意思。
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支持父亲,说父亲是自己谦虚,这生产队长,早就该父亲干。也有人反对,说生产队长不是谁不想干就不干,想干了又来干的。再说,时下还是“抓革命促生产”,你个仁尚礼成天不务正业,又不是党员凭什么干生产队长。还有人说仁尚礼以往开会生怕发言,今儿个是中邪啦。
女生产队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冲到父亲面前,义正辞严:“把你的意图说明白!是我违反了纪律,还是有作风问题?!你说,是什么问题?!”“你知道鸡为什么下蛋?!你知道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你知道驴为什么下崽不下蛋?!”父亲像被蝎子蜇了屁股乱蹦乱跳乱嚷嚷。
会场乱了。
这回,吕刚离父亲比较近,他扑上去抱住发作的父亲,贴着耳朵说:“尚礼大哥,千万要冷静!先回我们知青灶,我前两天才弄回来一瓶‘西凤’,我孝敬大哥。大哥,我求您了!”
吕刚人高马大,却不能单独架走父亲,爷爷挤上前来,骂道:“鬼上身啦!你个驴甚!”
父亲还是怕爷爷的。爷爷的话泄了父亲的心劲儿。父亲被吕刚等人弄走了。
生产队开会研究的是从上游黑子河山口向我们这一块开渠的事儿。虽然我们村的地多在半坡,但因为土厚且肥沃,亩产并不低。如果开了渠,能保证水浇地,自然是锦上添花。村民们兴高采烈,纷纷献计献策,爷爷特别关注水渠是不是要经过后山坡的杏树林,急着要看水渠的路线图。女生产队长说图还没有,不过杏树林那么高,水渠大概不会修到那儿,爷爷还是不放心,跟一些村里的骨干男人反复论证。纸上谈兵,空谈。爷爷建议几个人一块去实地考察。
女生产队长采纳了爷爷的建议。于是,女队长宣布散会,一行人沿山坡向西面,迤逦而去。
父亲本来是不怎么喝酒的,近两年酒量见长。看到吕刚打开了“西凤”酒,二话不说,抓过酒瓶先灌了三两。之后,父亲就开始骂那个女生产队长。
吕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忙脚乱,才弄来一碟花生米,一截香肠,一碟西红柿,瓶里的酒已经快见底儿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吕刚拉住父亲的手,语重心长地像个兄长。
“咋回事儿?你说咋回事儿?你注意邻村那头种驴没有?没有注意?哈,你小子八成还是个雏儿吧?哈,哈哈哈。去找它学两招!”
父亲说着推开吕刚的手。
父亲来到井台边,扶住辘辘,脑袋向下,像要呕吐。吕刚追上前,扶住父亲,说:“大哥,不行先在我们那儿躺一会儿。”
父亲一摆手,说:“你走远点儿,小心再栽进这口井里。再下去我可不救你喽。救你差点累断我的腰!你小子沉得赛野猪……我没醉!你给我回去!回去!不许往后看!”
吕刚还是追到了我家门口。
父亲反身用顶门杠顶住了自家的门。然后,父亲闷着头,从母亲怀中把我抢过去。
母亲惊叫起来:“你个驴甚疯啦!他爷爷——”
门外的吕刚犹豫了一下,动手敲门。
父亲踢开顶门杠,拉开门,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说:“咋?你不跟驴学?跟我学?好!好哇!来,进来进来,看着我给你摆活!”吕刚立在原地,睁大了眼睛:“大哥……你……”“好!你有文化!你斯文!你是那驴日的君子!我……我是小人!……你进不进?就站在这儿看?!行,行啊。”父亲撂下吕刚,把正在他双手中蹬踹的我抡了大半圈。我体验到飞的快感。父亲劲真大。母亲从来也没有把这种感觉送给我。
我咯咯地笑起来。
“看见没?我儿子高兴,高兴哈……”父亲又把我抡了大半圈。之后,这家伙拉下脸,把我举到他脸前,举得很高。我的小鸡鸡从开裆裤里钻出来,正冲着他的脸。“小子哎,有本事冲你爹我尿一泡!尿呀!”
生人在场,我尿不出来。
父亲的脸往下一沉,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包!”
我被父亲关在爷爷的屋里,我听到父亲像野猪一样的喘息声和母亲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混杂着身体的磕碰和手解衣裤的声音。时值仲秋,母亲贴胸穿着白棉布的衬衫,那件衬衫的扣子是布疙瘩,它们套在对襟的布窝窝里,开闭母亲的胸膛。那儿也是我钻来拱去的温馨之所。现在,那些布疙瘩扣猛烈地蹦跳出来,发出布与布之前不可能发出的清脆之音。母亲的下体是个宽松的短裤,褪下去很方便,而这时则传来撕裂的声音……门外面的吕刚叫一声大哥,又叫一声嫂子,然后,很快地,三个声音就剩下父亲一个人的声音了……一股浓重的裆下气息,腥腥地从那间屋升上梁宇,再从梁宇间下沉,把我包围了。
母亲昏过去了吗?
我等了很久,直到听见爷爷跨进家门的脚步声,又顿了一下,才听见母亲爆炸式地哭喊:“你个野兽!疯子!驴!啊哈……”
母亲骂父亲的尾音“啊哈……”听上去像是一首嘹亮而欢快的革命歌曲。
这样,十个月之后,我就有了一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