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头的时候遭遇到妇产科主治大夫的阻截。老人家在母亲大张大举的双腿中间跟我玩儿“顶牛”游戏。她总共顶了三下。第三下差不多只是蹭在我头上。搞不清她究竟是尝试着叫我脱离母亲的身体,还是要把我堵在母亲的体内。她虚脱了,脑子缺氧了,全身的物件都锈蚀了。可是,她的心灵却十二分的亢奋,还在不停歇地发出工作的指令。大脑和心灵谁支配谁呢?这种矛盾的对冲导致了肌肉和肢体的僵硬,导致了她的脑袋一闪一闪地磕头。她的头点到我的头上,触电似的弹起,再点再弹起。她拖着僵硬的身体参加了一场看不见终点的马拉松。她跑不动了。所以,认输是体面而必然的选择。
在我们后厚村,经常见到的是年幼而调皮的羊和羊、牛和牛用脑袋互相顶撞,成年的公羊和公牛几乎都不玩那种游戏,它们绝大多数在性成熟之前就被骟过了。
主治大夫俯首称臣的过程从她被打成反革命、被剃了阴阳头之后,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拉开了帷幕。她挺过了精神的颠覆,挺过了肉体的折磨,但她挺不过饥饿和营养以及水分缺失对生命的蚕食。她被我的姨妈召唤过来,脚下已然不稳,双腿打颤儿,她的阴阳头本来扣着一顶白帽子,在奔赴过来的时候,不知被蹭挂在何处。所以,当她跟我顶完头,并最终匍匐认输的时候,那半边的头发也同她的脸一起,沾上了母亲的羊水和血浆。不能想象她跟我顶头会顶破自己的头,我的头骨那时还很软很软。
她被人架出去不过五米远,就停电了。一片漆黑之中,许多人都没有看到,她的唇角依然挂着幸福满足的笑意。一位医生,没有比倒在手术台上更符合那个时代鼓吹的英雄形象了。一位妇产科大夫,能够累死在迎接新生命的产床上,当然也是无上光荣!许多人不知道她是笑着离去的,正如他们不知道他们先是把她从死亡的深谷中拉拽上来,又一齐松手……那无底的深渊是有回音的,那回音就是她的笑容,但是太深了,大家都没有听见,那需要用极其敏锐的心灵才可以感受得到。大家只是强烈地意识到危险的导火索在那间房子里、在我母亲的胯下、在我的头跟前点燃了。
她死了谁来接生?!
有人挺身而出,挽狂澜于即倒。这个人是医院的院长。院长面目清瘦,鼻梁上架一副圆圈很多的眼镜。那些圆圈如水中涟漪一样,阻拦着最近一些日子那些红袖章一波紧似一波的围攻。院长曾经否认他与妇产科主任有裙带关系,声称自己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忠诚于党。现在,正是他履行诺言的时候。院长站在走廊中央,一面招呼抬架妇产科主任的人去另一间屋,一面拉过一把三条腿的凳子,蹬上去,他的身体立刻变得鹤立鸡群。凳子不稳,他忽左忽右地平衡着身体。他的话语与他瘦小的身体极不相称,但如果听到他说话,谁都会觉得他的身体同样非常高大。
“同志们,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如果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毛主席还教导我们,我们共产党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突然停电了。最后一句“还怕困难吗”完全落入黑暗中,但是院长丹田之气不减,呼吸节奏不乱。紧接着毛主席的教导,院长在黑暗中挥动手臂。
“同志们,这一定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我们决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拐弯处第一间房子里有蜡烛。”
姨妈的先见之明再次被印证。停电的信号像强大的电流注入她的体内,她振作起来,大喊勤务兵。勤务兵早把整箱整箱的蜡烛抬到了窗下。来到医院,天黑之后,这件事是他们唯一时刻准备着的,只等“首长”一声令下。
“我看见的!我梦见的!啊……”母亲一面咳嗽一面说。
母亲活过来了。
七八个人,也许是九个、十个人,他们双手抓托着点燃的蜡烛,近二十朵烛光环绕着母亲和我。光明和温暖刹那间笼罩了产房。
数九寒冬,大雪之夜,温暖取自烛光的燃烧,更有聚拢一起的人体气息和他们的体温。
据说手术台和产房的上面都应该吊着一座无影灯。那时我们县医院还没有配备。环绕在母亲和我身边的烛光,就算是无影烛光吧。
整个医院都被烛光照亮了。
究竟是谁继承了妇产科主治大夫的遗志,将生产进行到底,将我从母亲的肚子里弄出来,并完成一系列产后的程序,已经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出生了,我有了呼吸,我开始占据这个世界属于人的一席之地。
我看见了光明,呱呱呱地叫。
烛光和人体聚集的温暖在唤醒母亲的时候,植入了一个强烈的印记,以至于在被安置到观察室之后,母亲便时不时地说她“看见了,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呢?
母亲向姨妈描绘了一番。姨妈不得要领。再说一遍,姨妈更是如坠云里雾里。姨妈只好苦笑着劝母亲喝鸡汤,多休息。
母亲究竟看见了什么呢?这个问题闷在左右床和其他邻床的产妇及他们亲朋挚友的胸口。几个小时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壮着胆子凑过来,不顾姨妈矜持显贵的仪容,与母亲搭讪。
这个人名叫俞金花。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三年之后,她会生下第三个儿子。冥想呆坐之时,俞金花的面相见棱见角,看上去十分刚强,尤其显眼的是鼻翼两侧的八字纹。不过,俞金花说起话来却不是高声大嗓门,而是起伏有致,情绪饱满,这往往软化了她脸上的棱角和纹路,使她刚毅的神情退居幕后。
俞金花待在摆着十几张床铺的观察室中,是为本家生产的一位女人帮忙。这个女人的丈夫三个月前在修山区公路时,被放炮之后斜着飞来的一块碗大的利石砍中了后颈。当时,这个男人正与七八个伙伴在蜿蜒的山路阳坡休息、晒太阳,脱了棉袄逮虱子。那块倒退五千年或更远就是优良石器的石头,被火药切割出刀锋和利斧的侧面,一路欢歌斜飞过来。红色黏稠的血灌进棉袄的褶缝,令无数虱子饮食过量,昏睡不醒。
那时,修山区公路是县里往下派的,一个公社一个公社地轮,像越南反击战时各军区轮番上阵一样。父亲就曾经荣幸地两次被派去修公路。修公路可计两份工,壮劳力都抢着去。俞金花也是他们公社那一批的劳工,任务是在大灶上帮厨。她差不多是在第一现场目睹了那位本家兄弟的死亡。这个打击像犁铧一样把她脸上的纹路都犁了一遍。
“这位妹子,你说的那是佛光吧?”
这时,俞金花面色红润,愈显阴柔。
姨妈吃了一惊,她挡住凑向母亲床前的俞金花,说:“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什么佛光?!这是封资修!是迷信!”
母亲睁大了双眼,把我从她的胸前挪到一侧,撑高一点身体。“是么……就是向四周放散开来,那光特别柔软,温热温热的,像奶水一样,黏滑黏滑的……是么……”
母亲与俞金花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磁场,这磁场排斥姨妈,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起来。
“就是佛光!他们说佛不好,你说佛……有什么不好呢?佛是劝人行善的。还有不杀生,不淫欲……你不知道吗?”
母亲听着俞金花初级的佛门布道,身体各部位依次松弛下来。她绷了几天的神经也相跟着松弛下来。母亲的眼角闪着泪光,绽着笑意,她感觉到整个身心似有云彩在下面托着,炫目而松软。许久,母亲的手下意识地再将我揽入她的怀中,并塞给我一个乳头。
后来母亲与俞金花说起了养孩子,又说起了各自的孩子他爹和种棉花、养鸡之类的事。在这过程中,母亲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眼睛里时时溢出迷津获解的快意。
姨妈尴尬地被撂在一边。她几次想插进去,打断她们粘连似的交谈,但都因为人家旁若无人的状态半途而废。姨妈做不出更生硬的行为,她灵机一动,忽然从母亲怀中把我抱起来连亲带哄,连逗带嬉。
这一招蛮灵,它转移了母亲和俞金花的注意力。当俞金花也凑上来逗我夸我的时候,姨妈突然问道:
“你是哪个单位的?!”
这种问话居高临下,具有强烈的身份歧视。
俞金花停下手脚,愣在原地。
母亲叫了一声妹子,说都是自家姐妹,什么哪个单位的,你说我是哪个单位的。
“她传播封建迷信思想,很危险!”
姨妈提高了嗓音,引得四下侧目。
母亲有点急了,说:“你喊啥喊,这儿都是贫下中农!都是阶级姐妹。”
在姨妈的记忆中,我的母亲、她的姐姐是个柔弱而缺乏主见的人,她不记得姐姐在她面前抢白于她,类似俞金花在她面前不知所措。姨妈也怔住了。
俞金花知难而退,说她要去一趟茅房。
母亲从姨妈手中夺过襁褓,气呼呼地扭过身,给姨妈留下后脑勺。
“谁在散布封建迷信,反动言论?!”
几乎是同时,一位戴红袖章的女青年就出现在观察室的门口。她一定是在门外与俞金花擦肩而过。
母亲抱紧我,紧张而企盼地盯着姨妈。
姨妈明白母亲的意思,她主动上前一步,说没有没有啊,是我的姐姐昨夜受了风寒和惊吓,说了几句梦里的胡话——生病啦!姨妈接着以大无畏的革命的名义,说有我在,谁还敢散布封建迷信和反动言论。
姨妈的说道是有说服力的。戴红袖章的女人见是惊动了革委会照顾的我的姨妈,马上退了出来,临别还说了声“误会啊”。姨妈开始满腹狐疑地环顾四周,她不明白,在场的这些人会飞快地打小报告,或者,这么破烂的病房中会装有窃听器。有特务吗?在场的人个个如惊弓之鸟,纷纷躲避姨妈审视的目光。
姨妈倒吸一口凉气。敏锐的政治嗅觉令她产生强烈的不安。姨妈还发现,观察室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不安之中,那种不安并非姨妈的专利,那叫“人人自危”。
“大家说,是不是这个叫俞金花的人?!是不是她在散布封建迷信、反动言论!”
两个戴红袖章的女青年一边一个,反扭住俞金花的胳膊。旁边还跟了一个戴红袖章的男人。
俞金花拒不低头,不停地甩起头发,昂起头。转眼之间,俞金花的脸就变得异常刚毅。
俞金花原来照料的本家女人率先哭出声来。她一哭,孩子也哭,诱发出更多的哭声。
姨妈被我的母亲推了好几下。但是,姨妈这次没有挺身而出。姨妈骨子里不喜欢这个俞金花。
“都不许哭!现在,让这个反革命自己交代——快说!”戴红袖章的男人从一个草黄色军用书包里取出了一把剃头的推子,举到俞金花的面前。
俞金花抬起头,双眸四十五度甩向天花板的一角,过早地绣在她脸上的纹路此刻加重了色泽,那两道八字纹像两根打狗棍似的支撑着她的鼻翼,进而顶住了眉心竖着的像干柴一样的纹路。
一年之后,母亲与俞金花在宝函寺的附近邂逅。七八年之后,母亲向我说起俞金花留给她的印象,其中此刻的造型令母亲终生难忘。当然,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我会在浑然不觉中要了俞金花丈夫的性命。
没有玻璃的窗户上爬满了人。
后面层层叠叠。前面的人把看到的内容小声往后传,一层一层,传到最外面时,变成了“扒光了衣服”。这些人有产妇的家属,更多的人是来医院看热闹的。他们白天来,晚上回家。这些日子,县医院天天都会发生令他们新奇的事。所以,每当东方破晓,他们便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医院。医院的围墙几处塌陷,形同虚设。好些年不让赶庙会了,来医院看热闹,成了一个极好的替代。他们嬉笑怒骂,交头接耳,夸张造谣,得乐且乐。
昨夜下起的大雪黎明时停了一阵子,积雪足有八寸厚。医院和县城都被白雪覆盖。雪,天生具备装饰的品质,晨曦之下显得格外温暖与圆润。那些粗野的棱角、艰涩的弯折,通通被软化。从四面八方零零散散但不断聚集的人,踩乱了雪的浑然一体的美感。前天,为了看女人的光身子,有一个叔叔冲进了产房……今天,众多杂沓的脚步把积雪一点点踩实,很快形成了冰面,就有人在上面滑雪。医院的空地成了滑雪娱乐场。相当于警察的红袖章对这些群众无可奈何,人群被驱散,会再次聚拢,用那种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方式聚拢。红袖章只能尽可能及时地出现在有“敌情”或者事故的现场。
在揪出俞金花之前,群众都瞄着停尸间议论昨晚上的事。说:“那女人生了个小妖怪,把妇产科主任给吓死啦!”“什么样儿啊?”“有屁眼么?”
“快看快看!那边——”
“阴阳头哇——”
“扒裤子啦……”
人群折身向观察室的两个窗户运动。这种运动有点儿像山体滑坡。许多人被脚下的冰溜子滑倒,但他们并不介意,反倒哈哈地大笑,连滚带爬地也要去争抢“最佳观众席”。
俞金花的头发与革命样板戏中柯香的发型近似,只是没人家那么规整、洁净。把那些头发用金属推子剃下来,她洗头的时候会比较方便,易于打理,还能节省一些肥皂。对了,是剃一半留一半。
给女人剃阴阳头的情形群众并不是头一回观赏,不过他们对此事的热情却总是像头一次一样高涨。
金属推子插进俞金花的半侧头发就拔出来了。因为层层叠叠爬在窗户上的群众又做了一次反向运动,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
爷爷来了!爷爷在太平间门口被红袖章拦住。爷爷捶胸顿足,哭天喊地。爷爷的两只脚已经悬空,在空中踢腾。
前两天,爷爷被红袖章堵在赌窝中。按照程序,三两天之内就戴上二尺长的高帽子游街。所有被逮的人对那程序最后的内容都十分恐惧。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丢不起那人哪。他们都千方百计地想摆脱那样的结局。但是,只有爷爷一个人得逞了。爷爷以行将问世的我的名义和一枚金戒指成功逃脱。爷爷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观察,选中了贿赂对象。爷爷先是以我的名义诱发他的恻隐之心,最后以金戒指敲开了自由之门。那枚金戒指本来是嵌在爷爷左脚的中趾上,拧下来的时候差点把脚中趾连根拔起。那玩意儿,套在爷爷的脚趾上已经好些年了。为此,我都吧嗒吧嗒在母亲怀中吃奶啦,爷爷还一跛一跛地像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为什么把那宝贝戒指套在左脚上?左是革命的呀。革命的就是正确的,就是保险的,就是吉祥的。
爷爷重获自由,几乎是习惯性地朝着县医院的方向挪动。爷爷去县医院,并不是为了我的出生。爷爷甚至并不知道我差不多是在他打通关节的子夜已经占据了人的一个席位。爷爷去县医院是去见他的相好,他的情人。爷爷迟疑的脚步看上去好像是因为脚趾受了伤,其实不然。爷爷之所以不急着离开“牛棚”,那个专门关押人的、类似于看守所或者监狱的地方,是想看看他的赌友被游街示众。那些所谓的赌友,相互之间都深怀着仇恨之心。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又贴出去个金戒指,那种仇恨越发深重。爷爷跛着脚三步两回头,期待着游街的锣声响起。脚下的积雪在他黑布棉鞋的踩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趔趄之中,爷爷不停地把棉袄前襟再裹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