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风吹大墙》拍摄卫元泽——卫老先生的时候,老人家虽然拿女记者当盂盆,调皮地排泄了他积攒了好些年的荷尔蒙,但人家问他“被自己的情人出卖,你觉得冤吗”的时候,他哭了。事后我们都拿老先生开涮,说卫先生冤哪,堪比小白菜呀,胜似那窦娥呀。还说,卫元泽面对女记者近在咫尺,可望不可即,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急啊,伤心啊,哭啊,有歌为证啊——“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这歌是梅昊起的头儿。这歌诱发出50多首与泪有染的歌曲,这些歌从文艺队,从那个舞台扩散到各监区、各分监区、各号舍、各井下井上劳动现场。那年春天,二十一沟五十年不遇地下了三十多天春雨,连绵不断,春雨比秋雨还淫,老天爷都哭了。那时,我没想到我面对镜头时也会哭。
眼泪也是电视台需要的,而电视台说,那是百姓和观众需要的。
当我的脸从双手中抬起来的时候,发现摄像机就在我的侧面,吊杆话筒在我的脑袋上方,一盏太阳灯照着我身边的白墙(反射回来的光线柔和)。后来李仓健另外做了一个“全国法制节目”参选版,片头就是我满脸泪水,从双手中探出,然后定格。而这时,我还没有说一句话。
“对不起,”李仓健优雅地递过来一张纸巾,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不用。”我用手擦了几把脸,说。
李仓健莞尔一笑,重新打开文件,说:“节目是从一封书信,也就是晒雪给你的第一封信开始……”
不用说,晒雪已经把我写给他的书信“卖”给了电视台,两年前她就卖过了吧。
李仓健停下来,再次观察我的神情。他一定是从马良行那儿得到一些负面信息,担心我会在晒雪的事情上作梗。
我也看着李仓健,等着下文。
李仓健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看看丁树,然后说:“晒雪就住在外面的招待所,这几天还帮我出了不少主意。她的积极主动和热情,打动、感染了我们摄制组所有的同志。嗯,你,你想见她吗?”
用晒雪的语言方式说,这“委实令我讶异”。但是,我不在乎,这符合事态的逻辑。事隔两年,当我答应马良行之后,我就做好了被晒雪劫持、强奸的准备。卫元泽说过,“每个性成熟的女人,潜意识中都渴望被强奸”。我倒要看看这个晒雪如何“反其道而行之”。来吧,我已经等不及想呼吸一下监墙外面的空气了。
“我听了丁科长的命令!”
摄像机跟住我的脚后跟,跟出去几十米远,在拐向坡道的大路上,渐渐抬起来,并来到我的侧面。吊杆话筒跟紧,灯光暂时派不上用场,因为早晨的太阳已经爬上了东面山梁。山大沟深的佛足山银光闪亮,煤尘被洗涤,煤色被覆盖,空气凛然而清新。两侧的平房逐一后退,监狱的大门一步步向我走来。《红灯记》中李玉和唱道:“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
“以前见过面吗?”李仓健的脚下不大稳妥。
“见过。”
“见过?在哪里?”李仓健身体歪了。
“在梦里。”
“啊!梦境是什么样子?”李仓健的身体几乎撞到我身上。
“政府说:1571号,有人接见!”
“什么时候?”李仓健的脸下沉了。
“今天!现在!”
“哈,你这叫梦想成……”
四个小伙子跌的跌,趔的趔,脚向前,身体向后,向两边,脸朝天。我被几只脚铲倒了。他们一窝蜂扑向那台摄像机。
丁树脸色发黑。
丁树是在我们分监区的门岗值班室打完电话追过来的。
丁树发黑的脸色,说明出大事了。这里的大事有两种:死人或脱逃。
三人脱逃,为首的叫童自可。
防脱逃是监狱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工作。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政府要时刻面对四五千个活生生的光头。政府不能确定这四五千个光头哪一个是安分的,哪一个在贼溜溜地转,他们窥探、算计着监防的每一个可能的疏忽和漏洞。该怀疑谁,该信任谁,永远都是问题。漏洞是可以堵的,而疏忽类似于打哈欠,无法杜绝。时空流转,疏忽会形成新的漏洞。这一次总是跟上一次不一样。梅昊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可转过身来,文化教研室的一位语文教师却斩钉截铁地说:“那句话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两位先生各执一词,翻出七八本经典,对质,结果还是各执一词。
“读书无用!”卫元泽笑那两个正经的知识分子。
但是卫元泽却送给我许多书。丁树、马良行、郑开泰也送我书,加上姨妈和父亲给我买的书,可以装满半壁墙那么大的书架。他们送的书多半不是新的,有的掉了书皮,有的只有一半,有的被鼠啃了,有的发黄,像从尿液中捞出来又晾干的。我开玩笑,对卫元泽说:“你们打扫卫生,清理书架,把我当垃圾桶。”有一回,是秋天,我蹲靠在舞台前沿,晒着太阳看《基度山伯爵》。晒着太阳看书,享受的那份悠哉与闲适,还有忘我,本来专属退休知识分子,比如卫元泽这样的先生。卫元泽自己不屑于那样的享受,我逮空享受一把,他见了就不舒服。他踱过来骚扰,说:“嗯,你就该多看些这种书。什么《少年维特之烦恼》呀,《茶花女》呀,《红楼梦》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无用。”我看《茶花女》的时候,卫元泽是这样说的:“孩子,爱情是傻子的游戏,你聪明过人,不配谈爱情——别跟我说哪个政府骂过你猪,那不算!”
我眼不离书,反唇相讥:“无用?您要是多看看《三国演义》,多看看《三十六计》,就知道有用没用。”卫元泽就怕别人提他的案子,傻子恋爱,丢人。但他不生我的气。他没词儿的时候喜欢搂一把我的后脑勺。
童自可当年跟柳姬是情侣搭档,干那麻醉抢劫的营生。后来二人同案都被判了无期。好不容易熬出监,柳姬几乎是出监的头一天就遇上了“老客户”项明,并且得幸留在项明的公司谋生。而童自可在监内改造成绩差,减刑少,比柳姬晚了两年多。童自可与柳姬在漫长的服刑期间依然有书信来往,还通过两次电话,他们约定,重获自由之后还要“有福同享”。可是,童自可出狱后去找柳姬,柳姬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心不在焉。童自可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嫌弃自己了。
可不是么,童自可不但没房子、没工作、没钱,连亲人都没有。他一出生,就被农村的父母送到城里的一个路灯下面,那时全国到处都闹饥荒。收养他的老两口膝下无子,他们倒是有两间旧屋,但在童自可服刑时二老相继过世。街道办的人问弥留之际的老大爷有什么遗嘱,有什么亲人,两间旧屋怎么办,并有人提起老人好像有个儿子,但老大爷一口咬定,他没有儿子。这样,老大爷死后,两间旧屋划归房地局,不久街区改造,推了旧的盖新楼,旧屋连影子都找不到了。童自可即便想讨房子打官司,连一星半点证据都拿不出来。
“你等着!”童自可并没有死命纠缠柳姬。当年在渭北监狱,他曾经把一个在他面前显摆耐克球鞋的家伙痛扁了一顿,并让那家伙给他买了一身阿迪达斯绒衣、一双耐克休闲鞋。他知道钱的作用,但他不能用粗暴的方式对待柳姬。多少年来,柳姬就像他唯一的亲人。
童自可连夜去找他在监狱留下的关系,参与贩毒。他对着街边橱窗里的石膏模特暗自发誓,要给柳姬买房买车——买别墅那样的房子、买悍马那样的车。
贩卖毒品是这个世界上利润最大、风险也最大的行当。童自可二进宫印证了这种说法。
童自可第一次服刑的渭北监狱挂着另一个招牌:东风锅炉厂。据说女监以制衣为主,制箱为辅,其他很多监狱有磨宝石的,有编垫子的,有的扎头套,有穿珠眼的,总之是那种劳动密集产业。有机加工车间,能学技术的不多。童自可初中辍学,从没学过什么手艺,只能干些体力活,这锻炼了他的身体,为后来在二十一沟监狱脱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据说童自可牙好,胃口好,吃嘛,嘛香,四十大几了,依然力大如牛,且身轻似燕。
童自可进二十一沟,判的是有期徒刑十二年。还没待够一年,他就脱逃了。
脱逃跟贩毒类似,只是把追求利润改换成追求自由,但风险大是一样的。抓住了要加刑,还要受诸多皮肉之苦。政府最恨脱逃者。还有,追逃过程中政府可以随时开枪。
凭童自可一己之力,插上翅膀也飞不过二十一沟监狱的大墙。他之所以铤而走险,并成功脱逃,主要是得到了贩毒团伙的帮助。而贩毒团伙帮他是因为他入狱前刚接手了一笔价值二百多万的“货”。据可靠情报,那批“货”被童自可藏起来了。警方如果找到了,那童自可早被毙了。童自可不可能无条件供出那批货的所在。交换条件就是“把我弄出去”。于是,童自可不但很快有了手机,有了脱逃计划,甚至有了两个“押解”他的人一并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