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黄昏落下最后一点光华，夕阳如血地躺在青石板上，与喧嚣集市格格不入的寂静小巷里立了两个人，只是，他们并非朋友，也不是仇人，清风拂面，言语轻轻。
左小蛮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道长不去斩妖除魔，把剑指着我，似乎不太妥当吧？”她不去拨开颊边的木剑，更没有一点的惊慌，除了心中生了疑惑，别无其他。
莲九冷着脸，惬意地饮了壶中一口酒，绛红轻衣，深邃的黑眸不着痕迹地审视眼前的左小蛮，他终于说明来意，“捉不到鬼，擒住了皇榜缉拿的人犯，倒也是不错的。”
一个人，如果没有感情，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女人如此，男人亦同。不过，莲九是天生的金算盘，偏爱钱囊满满，他喜欢这种钱财堆砌出来的安全感。
“什么人犯？”左小蛮神色微变，念及之前市集卖饼大婶说的话，又看了看莲九不像玩笑的表情，看来，确有此事了，她去了融仙的日子，不知其中出了何种变故。
最可怕的不是危险摆在面前，而是深陷其中还不自知，左小蛮定了定心神，又道，“还望道长说清原委。”
“你不知道？”莲九惊讶地挑眉，桃木剑柄，红色的穗子飘飘，他想了想，回道，“京城米家以前犯了事，好像……你们古家也有所牵连。”
有一时刻静默得没有一点声音，左小蛮突然语塞，眼里的光彩黯淡了下来，良久，她才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左小蛮忆起了如花一般娇艳羸弱的米富贵，忆起了笑起来双下巴肆意摇晃、一副奸商模样米阿福，左小蛮还想起古青云，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古弄影的爹，古沐风的爹。
古家岌岌可危，几世堆积起来的家财一夕不见，而今，连古沐风也不在了，古青云唯一的子嗣失去了，若是他知道，会不会悲恸欲绝。
所有的因果报应，善始善终，轮回之中早已写下伏笔，如果可以，不要轻易起誓，若是说出了承诺，别当作游戏。有些人，一辈子不会得到恶报，只是，在生命中不知不觉的有了缺失，疼的，不疼的，没有应不应该，只有走不走运。
泛黄的画面，过去的情境，古青云曾拥抱着小鱼，两具年轻丰沛的身体交缠在一起，月光洒下来，像是永远不分开的纠葛，他对她说，“若有一天我负了小鱼，就让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小鱼笑着点点头，路过的风也听到了，神仙带着讽意，悄悄远去，等着以后如何收场，果真，誓言成真，二十年中，小鱼困在七海数载，差一点魂飞魄散，古青云的前途似锦、家底殷实；二十年后，小鱼投身为古念羽，古青云锒铛入狱，几十年心血化为灰烬。
左小蛮无声地叹息，低问，“道长，他们现在如何了，到底是什么事情那么严重？”无论如何，古青云是古沐风的爹，爱屋及乌，即是如此。一想到心里的那个人，汹涌而来的酸涩袭上心头，他留下来的事情，无形中成了她的责任，左小蛮一心以为那个人为自己而死。
莲九倒也没有不耐烦，又是悠闲地喝起酒来，桃木剑一刻没有离开左小蛮的脖颈，她笑，不知道若是被这木头家伙抹了脖子会怎样，左小蛮有些恶意地想试一试。
“逃的逃，散的散，家产全被朝廷抄了干净，古家约莫就剩下你爹和一个女婴吧，据说说你爹被官兵押走时很平静。”莲九淡淡地陈述，他晃了晃酒壶，细碎的声响，最后一口，空了。
七夜城最富有的古家败落了，别人交头接耳，带着看好戏、唏嘘的表情，或这或那的心情猜测其中缘故，他们谈论古家被抄的原因，谈论那日的事情，古家最小的女儿古念羽如何也不愿离开古青云，死死地巴住他的胳膊，一刻都不松手，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小鱼还是如此依恋古青云，这是宿命，谁都逃不掉。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谁记得，谁受苦。
莲九望了望天际，月亮探出头来，隐隐的亮，他心忖，该是时候带左小蛮回去领赏了，或者……他一笑，酒香熏然，精明的黑眸里却毫无醉意，“你也知道，我莲九爱财，要么，乖乖束手就擒，让我领了赏钱换酒吃……”他顿了顿，抛下不释手酒壶，莲九靠上前，两张脸离得很近，他笑得危险，扑鼻的甜香，是桂花酿。
左小蛮淡淡地撇唇，像是在笑，她听出了莲九话中的含义，想了想，袖囊中的左手剑又乖乖地沉睡去了，“道长，说下去吧。”
诛魔弓，对付青龙时毁了；左手剑，不敢用，怕暴露左氏的身份。
只听莲九说，“要么，你同我一起‘斩妖除魔’。”他笑意盈盈，眼底清冷，说他是个游历天下、济世为怀的道士，倒不如称之为商人，把鬼怪妖魔当成是商品的人，无情、冷血，眼中只有发亮的银子。
可是莲九不晓得，左小蛮也是一个聪明的商人，她自然不会答应这种亏本的买卖，非但如此，她与他说那么久的话，一来是为了探寻事情的真相，二来则是为了拖延时间。
天色愈暗，金喵喵也该踏上回客栈的路途了，若是见不到她，他定然会火急火燎地四下寻人。他来了，或许一切就会不同了。不知不觉中，产生对一个人的信赖，譬如左小蛮对金喵喵，可惜的是，不是每种感情都会转化成爱。
“怎样？”莲九的手指抚上左小蛮的眼角，他喜欢这双眼，因为她可以见到鬼，她可以成为他生财的工具，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可以见到鬼，那么，眼前的女孩也是吗？
左小蛮朱唇微启，眯着眼笑笑，挥开莲九的手，坚定地答道，“我的答案是，不。”
莲九没有生气，紧紧地攥紧她的手腕，那力量，使左小蛮吃痛，他拽着她，言语冰冷，他道，“那只能送你去赴死了。”
雨丝缠绵，春天变幻莫测，短短的时刻里，月色倏然收敛，飘扬的水雾灌溉干渴的苗，水珠在天地间连成了细密的帘，铺成在左小蛮的眼前，那帘子后，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银色的长发，随风起舞。
谁。金喵喵。
“咚”，一声重重的敲击声，莲九红艳的身影歪倒在了一旁，尘土掀了一身。
金喵喵豪迈地冷哼，甩开手中碎了的砖头，顺便踢飞了莲九黄澄澄的酒壶，他得意地蹦跳到左小蛮面前，骄傲地扬高了下巴，“怎样，英雄救美，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了？”他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青涩的妩媚，金喵喵使劲弄干净手上的尘土，迫不及待地牵上左小蛮的手，来回晃动，“说嘛，说嘛，我是不是很好看，很英雄？”
左小蛮目瞪口呆地看向敲得七零八落的砖头，再看看面朝地一动不动、生死未卜的莲九，半晌，她才有些紧张地道，“不会砸死了吧？”
闻言，金喵喵拖着左小蛮的小手，往边上挪了挪步子，脚尖踹了踹昏死过去的人，使得莲九翻过身来，金喵喵蹲下，装腔作势地比出手指，试了试对方的呼吸，神色正经道，“恩，死了。”
左小蛮退了一步，小嘴讶异地张着“真……真的？”
金喵喵不答，抚摸上她的脸，一双眸子里尽是复杂莫名的汹涌波涛，他看了看莲九“色迷迷”碰过的眼角，心想用力蹭几下，又怕伤到左小蛮，索性捞起袖袂，对着眼角处，专注地一点一点地擦了起来，口中还在念叨，“臭道士，摸什么摸，谁准你摸了。猪蹄。”他瞥见左小蛮快要发火的表情才解答道，“哎，没死啦。哪有一砖头就砸死人的。”
左小蛮暗暗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戳了戳金喵喵的胸口，呵斥道，“别闹了，回去了。”
她现在可是朝廷钦犯，在外闲逛似乎也太过于招摇了。
两人行，烟雨朦胧。
临走前，金喵喵眼尖地看见了莲九腰间的金色锦囊，他顺手牵羊塞进了袖袂之中，笑嘻嘻地牵起左小蛮的小手，共同归去。
春天的夜晚，土地的芬芳，金喵喵享受着最简单的生活，最简单的快乐，然而，身旁的左小蛮，不说话的时候令人猜不到在想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不过，没关系，不管如何，他都会陪她，勇敢的、努力的走下去，无论前方还会遇到什么人，遇到何种艰难困苦的事。
情根、承诺、心，一个不少。
“喂，金喵喵，你到底认不认得路？不要带着我乱走！”左小蛮怒道，捏了一把找不到方向的金喵喵。
他无辜地搔搔头，脸上浮起惯常的笑容，笃定道，“不认得，我们往前走！”
左小蛮忍不住提醒，“方向错了！”
金喵喵固执得像头牛，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尴尬，稍纵即逝，他嘟嘴道，“我说没错就没错！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我不相信回不去！”
“金喵喵，你笨蛋！”
“我不笨。我最好看了！”
“嘭”一声巨响。
正拌嘴得欢快的两人听到声响一愣，四周寻找起声源，看了半天才发现出处是金喵喵的袖袂之中，随后，静谧的空气里成群结队的多了一排排的白色鬼影，没头的、缺胳膊的、美艳的、老的，熙熙攘攘地从金色的锦囊里跑了出来。
一阵风吹过，散了来，散了去，散场了，冤魂们提着白灯笼，归至冥界的甬道，一律排队前行，他们没有任何的杀伤力，他们只会跑进懦弱的人的梦里。
左小蛮狠狠地下手掐了一把金喵喵的手臂，咬牙道，“你又做了什么？”
金喵喵自知做错了，还是嘟囔着辩驳，“捡了个锦囊，你也知道我喜欢鲜亮的东西……”他瞄见左小蛮板起了俏脸，立即不说话了，只是与此同时，金喵喵瞧见一个女鬼没有随着队伍走出人间，而是死死地立在左小蛮的面前，她瑟瑟发抖着，眼里无泪，却是扑朔扑朔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诉说些什么。
左小蛮也发现了，疑惑地皱眉，问女鬼，“你认识我吗？”
女鬼摇头。
“那你干嘛站在她面前？”金喵喵紧接着发问，一副保护的姿态，完全忘了这件好事是他起的头，“快走，快走。”他打发女鬼，劝她速速离去，要不然，金喵喵摩拳擦掌，阴笑数声。
女鬼还是默默地摇摇头，目光炯炯，如若活着一般神采奕奕，只是，白皙的脖颈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像是利器所至，朝外淌血，滴答滴，她不说话，张着嘴，叫嚷道，“啊啊啊……”
女鬼想唤住左小蛮离开的步伐，可是她是哑巴。她知道左小蛮能看见自己，女鬼只想请她代自己告诉那个人一句话。神仙路过，鲜少驻足，幸好如此，女鬼才得以存活了下去，没想到却被莲九捉进了降魔袋里，她并不怕死，只是怕活着的人伤心。
触及手臂时，左小蛮听到女鬼心底的声音，她叫墨一，沈墨一。
她说，即使用千百年的时间，我也想，再见他一面，司空拓。
左小蛮无奈地叹息，转过身。
这是上天不愿成全的七世情劫，她一个凡夫俗子又可以做些什么，想是这么想，左小蛮还是往回走，蹲下身，树叶发出类似笛子的怪叫，却掩盖不掉她的声音，“你想我帮你什么？”
沈墨一抬眸，面上的失落被惊喜所取代，她伸出手，交给了左小蛮，前尘旧梦，万种柔情，千般妩媚，转瞬如烟。
情之伤人，谁都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