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噩梦惊醒的方国昌,一夜朦朦胧胧,在梦与醒之间徘徊。回老家的第一夜,他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见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方国昌便起了床。洗漱完毕,他拿了马扎坐在门口,望着荒芜的院子,点起烟,一个人安静地发呆。
这是一套祖上传承下来的老宅,规整的布局虽在,只是几经修整,房子的瓦片和门窗都被换成了现代模样。朱漆门窗颜色也已泛旧,几年下来竟和老房子的粗糙墙壁融为一体,看不出分别,一样的沧桑,甚至有些苍凉。
年前贴在门楣上的春联都不见了颜色,泛白的纸上只留下一点残留的微微红晕,黑字也像被太阳吸干了颜色,只隐隐约约看见字迹的轮廓。半年不在,院子里的草疯长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指甲桃子花开的正欢,誓与疯草斗艳似的。
真是“人宅相生”啊!
这院子和房子原来是有生命的,而人就是这生命的因子。有人住,房子就有了生气,让老房子喘息鲜活的气息。可人不在了,这老房子就变成了垂暮的老人,其衰老和病变远远超出正常的时间进度,也远远超出人的预期。
想起这座方家宅院曾经的风光无二,又见其如今的孤零凋敝,方国昌不禁扼腕叹息。
日出山头,方家宅院豁然明亮起来。
趁着预约修房的工匠还没上门,方国昌便弓背蹲在院子里拔起疯长的野草。
白露未晞,没一会儿,方国昌的身上便沾满了露水,手上也结了一层泥土。
突然,大门被猛烈敲响。
“谁啊!就来咧!”方国昌还以为是修房的工匠到了,说着,甩了甩手上的泥土就去开门。
“方叔,是俺,三平子!”声音洪亮,铿锵有力。
方国昌打开大门,见是去年刚上任的村主任刘三平。
“半年不见,方叔身体可好!”刘三平一见方国昌,便一边堆笑寒暄,一边把两瓶包装精美的白酒递到方国昌手里,见他手上全是泥,便快速收了回来,“一直想到城里看您去,这不整天在村里瞎忙着,也没得个空。听说您家来【注:(山东方言)回家】修缮房子,就赶早过来看看您。”同时不忘解释道,“这酒是政府特供酒,市面上买不到。俺知道您爱哈【注:(山东方言)喝】酒,就特地孝敬您的,让您尝尝!”
“哎哟,无功不受禄,俺咋好意思要你的酒?”方国昌推辞道。
“方叔您见外咧,跟俺客气啥?您要喜欢哈,俺家里还有,尽管说!”
方国昌不好意思地应下,又连忙把刘三平请进房间坐下。
“三平子!”方国昌刚喊出口,觉得不对劲儿,便急忙改口道,“你看俺这张老嘴,你现在可是咱村里年轻有为的刘主任……你先坐着,俺拔拔这些草。等水烧开咧,给你泡茶哈!”说完,走到院子蹲下来继续拔草。
“方叔这不是折煞俺咧?俺就一小小芝麻粒的虚职,都算不上官儿!再说,俺就是做上国家主席,在您面前还是怕在屁股上挨您针头的那个‘三平子’!”刘三平见方国昌回到院子,便欠身往火炉里添了干柴,随后走到他身边,挽起袖子和裤腿,“方叔,让俺帮忙!”
方国昌见状,赶忙笑着制止道:“这咋行,看你这崭新的白衬衫,黑溜溜的皮鞋,干的都是正经大事儿,哪能干这种脏活!”
刘三平陪笑着,不无尴尬地说道:“方叔又在笑话俺咧。俺从小光着腚在土里滚大的,这会儿咋还沾不得泥土咧?”说完便弓着背,像模像样地拔起没腰的荒草。
“这么宽敞的院子,荒废着真是可惜咧!”刘三平突然感慨道。
“是啊,可是把宅子卖了吧又不舍得!”方国昌叹息一声,“从俺老方家祖上就住在这里,有感情啊!”
“也是……”刘三平欲言又止,一阵沉默后,忽然指着一株碗粗的石榴树说,“这棵石榴树年岁不少了吧!”
在院子的西北角、窗户前,一株高过屋檐、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刚落花不久,新生的椭圆形青色石榴皮上微微泛着红晕,像调皮的小孩子噘着锯齿状的小嘴,有的躲在石榴树丛里遮茵,有的则慵懒地晒着太阳,反射着油油光亮。
“可得有年岁了!”方国昌捻着手,盘算着,“有个三四十年咧,比方元的岁数都大!”
的确,这棵石榴树的树龄比方元大好多。
大约四十年前,在方国昌第一个老婆王妮子和儿子方家兴因病离世后,方家空荡荡的宅院暂时成了村里接待来客的场所。那日村里来了一队说书的瞎子,领队是个非全盲的白眼瞎,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眼几乎全是白眼珠。
白眼瞎据说会算命。那个晚上,说完书,吃罢晚饭,白眼瞎决定为方国昌算一卦,免费,算是补偿方国昌的伙食费。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白眼瞎摸着方国昌的手掌,问过生日时辰,一边掐指,一边骨碌骨碌翻转着白眼珠,嘴里嘟囔一阵,说:“兄弟,恕俺直言,你命硬,命里克妻!”
听罢,方国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脸上却像烧了炭似的,沁出汗珠。
白眼瞎接着说:“你婚姻不顺,嫁你的女人都命不长久!”
听到这里,方国昌的手心里已冒出汗,便急切地问道:“那有啥化解方法不?”
白眼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命里带来,既由天命。不过,可通过一些方式来缓解一下命理格局。至于结果,全凭个人造化。”
方国昌心里快速升起一丝希望,急忙问道:“啥法子,快说来听听?”
白瞎子借着煤油灯点了一支自己卷的旱烟,猛抽几口,吐了烟圈,说道:“俺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也住过不少人家,唯一进你家就觉得阳气太重,心想这里住的不是光棍就是鳏夫。看你年纪轻轻,结果你说刚亡妻不久,这就大概印证了俺的第一感觉。恕俺斗胆问你,在你的父辈祖辈,大概也都命中克妻,子嗣不旺吧!”
方国昌心里一惊,没有接白眼瞎的话,只是问道:“那咋化解咧?”
白眼瞎道:“你可以在院子西北角栽一棵石榴树,杀杀你家的阳气。如果你找一个命硬的女人,或许能避开与你犯克的结局。”
那一夜,方国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虽然对白眼瞎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按照白眼瞎的话,在院子西北角种下了石榴树。
五年后的方国昌,在战战兢兢中娶了柳春灵。后来看着方元渐渐长大,春灵也健康爽朗,身体结实,对白眼瞎的话也就渐渐忘却。可就在自己出狱后,却发现柳春灵年纪轻轻得了脑中风,直到最后再次复发离世,他才对白眼瞎的话愈加明晰而不再怀疑,从此被深深地刻在心底一隅,挥之不去。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方家宅院虽然历经荣枯,几近荒芜废弃,但那棵石榴树却虬枝盘错,愈发葱茂,亭亭如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