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逐渐一点点放出来,马轩在月光下面的水泥地玩。他在校园角落找了一个滑板,一个人在水泥地上滑了起来。马轩滑得很漂亮,在院落里各种杂物之间绕行,动作很惊险。马轩一边滑,一边自言自语。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在杂物之间,像一只布谷鸟一样喊。马午并没有答应。他已经习惯了。马轩喊他,有时候是喊,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最熟悉的语言形成习惯了,成了他面对世界的交流方式。
马轩滑累了,倒在马午的怀里睡。马午却一直没有睡,坐在那里痛苦而无奈地发呆。上帝生下了这个孩子,却把他使用语言的钥匙扔了。这么多年来,马酉和马午,他们费尽心机,耗尽了智慧和精力寻觅,却一直找不到这把钥匙。这个孩子和马午特别亲。患了自闭症的孩子,一个明显的特征是亲情疏离,和人没有情感互动。但是马轩和马午有,他们经常对望凝视,马午看见了马轩的眼睛是一片海洋,纯洁而焦灼的海洋,纯洁而孤独的海洋。
第三天,马午还找不到房,他仍然没有察觉到是喻克春在捣鬼,晚上马午正坐在马轩校园的院子里一筹莫展,张菊影跑过来,把谜底揭开了。
棚子里乱堆着杂物,张菊影在杂物堆中拿出一只小凳子坐下,说,马午,你怎么那么傻?
马午说,我怎么傻了?
张菊影说,喻晓梅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你知道不知道?
马午说,她是不错。
张菊影说,这么好的姑娘追着你,你怎么会不干?
马午说,我哥哥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其实我不觉得她哪里不好,但是没有打动我的地方啊,只要有打动我的地方,哪怕是一点点,我也许就同意了。
张菊影说,你这个死脑筋,你不接触,怎么就知道她不能打动你?
马午想想,也是。他不再说话。
马午不说话。张菊影却憋不住,问,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我?
马午很平淡,说,没有了。
张菊影说,真的?
马午说,真没有了,都过去了。
张菊影抽泣起来,说,马午,我对不起你。
马午说,没什么,你过得好就行。
张菊影说,但是我过得并不好。
马午说,有好车有豪宅,你怎么过得不好?
张菊影突然哭起来,说,马午,你要么答应喻晓梅,要么带着马轩离开这里,离开喻克春的眼皮下面,这才刚开始,他后面手段还多,你知道吗?
马午这才明白是喻克春捣的鬼。
马午单枪匹马直接去找喻克春,所有的人都想不到。马午先找村委会。去找之前先打电话到村委会办公室,摆开了阵势约见,这让所有的人吃惊。附近认识马午的人都劝马午别去找。包括马午原来的房东,帮马午搬杂物到学校院子的校工,甚至一些专门租房的人。但是马午不听,他想定了,他必须找喻克春。
马午先找到村委会,村委会的人都知道马午了,都出来看马午,但是一看,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胖子,并没有什么奇怪。喻克春不在,据说到拆迁指挥部去了。马午打电话到拆迁指挥部的办公室约见。马午找到拆迁指挥部,喻克春还不在。拆迁指挥部的人也都出来看马午,一看吧,马午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普普通通一个胖子。马午拉开架势,很快,红石桥村这一带,到处都知道他了。有一个胖子马午要见喻克春,喻克春却躲着不见。大家都好奇,都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马午到处找喻克春,像当初红石桥人跟军工厂的人、跟城里人约架一样。
马午找了两天找不到喻克春,他给喻克春留了一个条子,贴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上面说:喻村长,我们不会离开这里,这个学校是全市教自闭症孩子最好的学校,这里有最好的中医。我的侄儿得了这种病,必须在这里求学治病,我们找一个公开的地方,当面说。
这个留言让喻克春和他手下的几个青皮都很生气。
一个青皮说,这个光头胖子,跟他■什么,抽他几个大嘴巴就行了。
另一个青皮说,哪天他从我家楼下小路过,老子用个垃圾筐丢下来,让他一身臭!
第三个青皮,就是第一次陪喻克春去茶舍见马午的那个寸头。他说,他不是有那个病孩子吗?哪天老子把那个病孩子藏起来,让他找不着。
其他的青皮都哈哈大笑,说,藏什么藏,一个病孩子,又不能卖钱。
喻克春走到这个青皮面前,抽了他一个耳光,其他的青皮都不说话了。
马酉在返回的列车上将为红石桥写的村史结尾了。他的电脑随身带,每天都在快速推进。其他的史料和人物都收集整理和创作完毕,关于喻克春这个人物,一直放在最后,现在成了点睛之笔。
他见到了喻克春的那位班主任女老师,女老师今年七十多了,还清楚地记得喻克春,记得他是一个优秀学生,记得他的学习成绩是第一名,记得并保留着他写的一首诗。女老师嫁到河南,出嫁的时候带着几篇优秀的学生作文,准备给新的学生当范文念。但遗憾的是,女老师到河南后因多种原因,没有再当老师了。女老师很珍惜这几篇作文,舍不得扔,就把这几张纸塞进一个漂亮的葫芦里。葫芦挂在墙上,几十年都没扔掉。
喻克春的诗也在葫芦里面,纸早已黄得变形了。诗的题目:父亲。
辛酸遭逢苦奔波,
老来暖阳奈若何。
我辈亦当弄潮头,
他年英雄成传说。
这是一个小学生写的吗?
但这又千真万确是一个小学生写的!一个少年的志向、愿景和对生活的不满都在诗里。
有了这首诗,马酉对喻克春和红石桥村的很多谜团都迎刃而解。一个出身寒苦的少年,一个一直和说城里话、说普通话的人对抗的人的成长史。对抗中喻克春受过极大的挫折和磨难,他也在对抗中成长和快速发展。他只上了个初中,高中读了一半就辍学了,辍学的原因是父亲重病,家庭供养不起。按照他的天资和成绩,如果他一直读下去,结果会怎样?
他在他的背景里,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快速生长,如此而已。
喻克春比较忌讳一件事,他当年坐牢的事,在马酉看来,也没有那么不齿。当时红石桥村的青年和军工厂的青年打群架。他们打了几十年,一代一代打。几十年来都是军工厂的青年占绝对上风,到喻克春这一代,到他领头的时候,红石桥翻了身。除了喻克春领头的村办企业的青年们特别团结,喻克春会指挥打架外,军工厂的衰落也是个原因。这家军工厂改制了,一部分改民营,效益不行了,很多原来骄傲的人,现在没了饭碗,开始出来摆摊设点,赚些生活费。喻克春率领当时的红石桥青年就在这个时候把局势扳过来了。真正扳回局势的标志是一场硬仗,仗打赢了,他的妻子,喻晓梅的妈妈,也在那场打斗中为保护他而丧生。他出手致对方伤残,也因此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