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去拘留所探望张高举。她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嫖娼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他们这个一直和谐而美满的家庭。自己是怎么回事,她的丈夫张高举是怎么一回事,或是他们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嫖娼是真的,那么他们此前的和谐美满是假的吗?如果此前的和谐美满是真的,那么关在里面的这个人不是张高举吗?
事情发生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当时她在武汉省城告状,中途还打过电话回家。
第一次打电话,电话通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接。第二次打电话,又过了很久很久,张高举接了,王秀听到一种怪怪的声音,像洗脚的声音。
王秀说,你在干什么?
张高举说,啊,……在洗脚,张高举说着,两只脚板好像还在相互搓。
王秀很诧异,自从他们安上了喷头淋浴后,再也没用盆子洗过脚了。王秀并没有往深处想,因为她站在繁华的汉口青年路口,面对如蚂蚁般的车流人流,有点晕街。
我想家了,王秀说。
想家了吗?啊…啊…啊…张高举仿佛故意把脚板搓得吱吱响,又仿佛烫着了。
武汉太大了,到处都是车和人,我的头被吵晕了,我找不到领导,问谁谁都躲我,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乡下人……,王秀发现自己的眼角居然有了泪水,她有点难为情,才离开家一天啊。
张高举很匆忙地挂了电话,像一只老鼠那样快速而闪烁。王秀愣了一下,她没有等到应有的关心和体贴,一时有些迷惑和怪异,也有一些空荡,但是武汉街头的嘈杂,卖炒粉卖糊米酒卖藕汤的声音很快塞满了她的脑壳,让她没有顾得上怀疑和细想。现在王秀站在拘留所等张高举,这些情景又清晰地游出来,如几条来回交叉跑动的鱼,在她脑壳里穿梭。
拘留所门口又来了几个探监的家属,一个一个都面容悲戚,躲躲藏藏的样子,这让王秀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份。
我这一辈子,怎么会和拘留所这种地方打起交道啊!王秀想。
张高举的拘留生活是从搬石头开始的。一个诈骗犯,一个小偷,还有他,嫖客,他们的任务是把拘留所东面的一堆大石头搬到西面,再从西面把这堆大石头搬到东面。没有人问为什么这么搬,好像是砌一个墙的地基还是一个水塘的地基。一个人蹲下,另外两人抬一块石头放在他肩上,他蹲起身,迈开步子走;第二个人蹲下,剩下的一个人搬一块石头放在第二个人肩上,这个人也蹲起身,迈开步子走;最后一个人自己抱一块石头,耸在肩上,也迈开步子走。走在最后面的长着秀气的白脸,走在中间的留着小胡子,走在最前面的,是张高举。
王秀很快看出了问题。走在最前面的人,每次扛的石头最大,走在最后面的人每次扛的石头最小,张高举每次都走在前面,而白脸和小胡子却轮流走在最后。王秀感到愤愤不平。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轮流走在最后?她对大门口值班看守的警察发出疑问。
警察有些莫明其妙。这有什么区别吗?他问。
你的眼睛有问题吗?你看不出来吗?她逼问这个警察。
站岗的警察好像没听见,又似乎不想和王秀一般见识,依旧保持着立正的姿势。
王秀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为什么要关心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个背负自己的男人?为什么他不能去扛大石头?为什么石头不再加大一点?
张高举远远地看见是王秀来看他,慢慢走过来,他的头低着,满脸羞愧。
那天晚上,王秀说,我从武汉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洗脚,张高举说。
用盆子洗脚?王秀问。张高举点点头。
家里不是有喷头淋浴吗?怎么还用盆子洗脚?王秀说。
张高举低头不说话。
是不是那个婊子在给你洗脚?王秀说。
张高举张张口,又闭上。
张高举看见王秀的脸色在变白,浑身在发抖。张高举去扶王秀,王秀推开他,身子却撑不住,靠在墙上。
王秀说,张高举,你瞒得了警察,你瞒不了我!
张高举说,我没有瞒的了,就那些,不管对警察还是对你,我说的都一样。
王秀说,一个嫖客和一个妓女,洗脚,上床是真的,还谈文学,也是真的吗?如果你们谈文学了,她还给你洗脚了,你还说你们是第一次,这怎么会是真的呢?
张高举说,是真的。
好,那都是真的,洗脚是真的,谈文学也是真的,第一次……就算也是真的,…….王秀说不动了,贴在墙上,像吸在墙上的一只冬天的可怜的蝙蝠。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一滴一滴地过,但是猛然间,张高举和王秀都愣了一下,洗脚——谈文学——第一次……这三个……毫不相关的事物突然连在一起,共同撞击着他们。这三项都是属于王秀的专利。二十年前,那一个清晨的誓言,属于爱情的,属于婚约的,属于忠诚的刻骨铭心的这三样东西,二十年后,被一个黑而瘦的妓女,轻而易举地拿走。
我要和你离婚,王秀冬天的蝙蝠一样使劲朝墙里贴,缩缩地说,张高举,我要和你离…婚…
这个拘留所里面和某一处的建筑极为相似,像哪里呢?四方形,天井一样,东西两面是高墙,迎面是高耸而没有窗户的房。王秀站立的这一面,是一排高大笔直的威严的树,王秀眼看着张高举从威严如警察般的树下,朝对面高房子走。
这个拘留所极像一个地方,像哪里?王秀突然想起来了,像她和张高举读高中的学校。树,房子,场院,高墙,都很像,包括张高举现在走路的姿势,低着头耸着肩的样子,都和当年相似。
张高举忽然停住脚步,扭回头,快速朝王秀这边跑。
这个地方像哪里?张高举迎面跑过来说。没等王秀说话,张高举又说,我刚才猛然想起来,这地方太像我们二十年前的高中了。
只是少一张乒乓球台,王秀说。
乒乓球台在那个墙角,张高举指着院子的角落说,我记得快进高考考场的时候,我向你表白爱情。
王秀想起那个场景了,快进高考考场了,同学们都莫名其妙争先恐后上厕所,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是太紧张的结果。从厕所成群成群地出来,绕过乒乓球台大家都心虚地朝考场看,却远远看见张高举大踏着步子,仰着脑壳,牛逼哄哄地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唱。
全班只有他一个人不怕高考。
王秀绕过乒乓球台听到张高举的喊声,王秀跑过去,张高举问:你怕不怕,紧张吗?
有点怕,好紧张,心里怦怦怦地,王秀说。
张高举伸出手掌,说,过来。王秀忽然安静了,看一看左右,看了一下班主任和不远处的叶文海,把手伸给张高举。王秀抓住张高举,心里一下子稳定下来,一步一步穿过操场,朝考场上走。在二十年前的山区县中学,女生拉着男生,像被牵的一只羊一样,不管怎么说,都怪异得很。好在考场在前,行人来不及观望。穿过警戒线的时候,张高举说,王秀,我喜欢你!
王秀愣愣地站在警戒线上,说,你说什么?
张高举仰天哈哈大笑。
叶文海看见张高举拉王秀,愣住了,本想去找班主任,看见一拨一拨人流朝考场上涌,一切都来不及也没必要了。张高举就这样拉着王秀等叶文海过来。哈哈哈,叶文海经过的时候,张高举先笑,他一边笑,还让王秀也笑。你必须笑,张高举说,笑!
我就那个位置向你表白爱情,张高举指着前面一块地说。
王秀侧身躲了一下风,揉了一下眼。
我不和你离婚,张高举说。
等王秀回过身子,张高举已经走到操场中间。操场的土地被寒风吹打过多遍以后,白亮亮一片,如一片海洋。张高举在海的那边,渐渐隐没。
那个小胡子和小白脸,他们两个在欺侮你,让你每次都在前面扛大石头,你没看出来吗?王秀喊。
王秀眼看着张高举走到操场的角落,小胡子和小白脸仍然先让他蹲下,抬一块石头放在他肩上,又让他先在前面走。
今天是第一天,还有十四天,两个星期,如果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张高举能够就这样悄然地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备课,那当然是一种比较理想的结局。但是王秀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一双眼睛在高高的市府大楼里面一直在看这这件事,关注着她和张高举。
她明白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因为她了解叶文海。
王秀现在有点后悔昨天的举动,后悔当时不该赌气,要是当时交了钱把张高举取出来,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不可控。但王秀明白,即使取出来了,只要有张高举的口供和案底,这件事都不会结束。
叶文海会怎么办?
王秀想了半天,推测了几种可能,但是随即又都推翻了,也许叶文海自己都还没想好。好比一只猫,捡了一只撞倒在墙边的老鼠,本能地先用爪子按住,但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
王秀站在一棵树下,站在和高中校园几乎一样建筑的看守所操场边,四处一片安静,天空高远,场院空阔,大树笔直,冷风潜流。
她明白现在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候,像当年的高考一样,关键得可以改变人生及事业走向和轨迹,关键得可以考量已经焊接在一起的婚姻,关键得必须用强大的心智和全部的勇气来对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