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赶到医院的时候拘留所的护理人员已经走了,王秀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之后就在张高举的床前不停地忙碌。隔了一会儿摸一下他的额头,找医生,找护士,量体温。夜再晚一些,张高举醒了,他要喝水。王秀给他倒一杯水,张高举抖抖地端着杯子,喝不下去。王秀摸摸他的脑壳,体温好像越来越高了。
王秀,张高举喊。
什么事?王秀说。
你回去拟个协议,我和你离婚,张高举说。
王秀愣住了,她没想到张高举蹦出这句话来。她的脖子仿佛被人点了穴位,很久很久转不过来,但是王秀最终明白了张高举说了句什么话,她劈手夺过张高举手里的茶杯,扔在地上,拉开门往外面跑。
王秀怒气冲冲往外跑,这一股怒气点燃了一路,以至于她先骂一个电麻木司机跑得太慢,又骂一个拐错方向的出租车司机是“神经病”。拘留所的定点医院比较偏远,一辆电动麻木转一辆出租车之后,王秀赶回了家里。
离,离,离……离婚!离婚!王秀完全搞不明白自己是在想还在说,或者说边想边说,不就是离婚吗?
王秀冲进家门,靠在门上,眼前是熟悉而亲切的一切:沙发,茶几,电视,冰箱,拖鞋,零食盒,玩具……王秀本想惯性朝里屋冲,进屋后却忽然没了力气,一直靠在门上。在门背后靠了很久很久之后,她习惯性地换上拖鞋,不用看路地穿过茶几和沙发之间的小路,走到卧室里,拧亮台灯。
一张白纸,一只水性笔,台灯下的王秀坐端正身子,开始动笔。她写了两个字“离婚——”后面的字还没来得及,她一下子站起来。
她好像这才猛然醒过来,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离婚?她仿佛不认识这两个字似的,仔细研究起来,越看越觉得奇怪,好像这两个字写错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但是,必须离婚!这个男人,他背叛了我且不说,我正照顾他呢,他居然说离婚!那就离!凭什么不离,谁不离谁是王八蛋!
有人敲门。
王秀坐在台灯下面。不想动,但是敲门声却一声连一声,从敲门的节奏王秀可以推断是她哥哥王伦。
果然是王伦。
王伦说,你在干什么?
王秀说,我在写离婚协议书。
离婚?王伦半惊半疑地说。
对,我想好了,我要离婚!王秀坚决地说。
好,好,王伦打开冰箱,冰箱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把面条,王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火了,没有任何菜。王伦拿着一把面条朝厨房走,他两顿没吃饭,已经饿昏了。
王秀没想到王伦突然说出两个“好”字,与她想象中王伦该说的话大不相同,她跟着走到厨房,王伦拧开煤气,已经在烧水了。
哥哥,我来,王秀抢上去说。
王伦一把推开王秀,说,我劳驾不起你!你是何许人!常务副市长都见不上的人,我一个开车的,轿夫,我怎么敢让你给我煮面呢?你煮好的面我敢吃吗?你写离婚协议书去吧。
王秀站在王伦后面,一边看他下面一边流泪,泪水越来越多,索性哭出声来,一扭身,跑到沙发面前,扑在沙发枕上痛哭起来。
王伦煮好面,端到沙发上吃起来。
王秀哭着说,我不离怎么办?他亲口说要离婚的…….
王伦说,你不会听话吗?他那种情况说离婚是真心的吗?他为谁在考虑呢?
王秀说,那我怎么办?我难道一定要给别人低头,给叶文海低头吗?
王伦说,你低头?你不低好不好!你离婚了之后,你就永远没有我这个哥了!
王秀说,哥…….
王伦说,王秀,我说过张高举是个好人,别的不说,只说一条,你想想,没有他,你的妊高症到那个程度了,能挺过来吗?
王秀不哭了。
妊高症。
这是王秀一生最怕的三个字,现在清晰地蹦出来了。
王秀第一次怀孕就差一点死过去了,医生给她警告了这种病的危险,但是王秀没过多久又怀上了,她太想要孩子,这是唯一的理由。第二次怀孕,三个月不到,她全身开始肿,肿得眼睛看不见,头晕,经常性晕倒。医生检查完说,处理吧,不处理大人有生命危险。但是王秀当时的意识极清醒,她清醒地“听”到了张高举的一切活动,签字,问候,陪她进手术室…….这一次王秀哭得很厉害,像小时她在沟边上顺手牵住的那只羊一样,咩咩咩,经久不息。
王秀问张高举,如果一直没有孩子,我们怎么办?
张高举说,那我们就两个人过,不也挺好吗?
王秀说,老了呢?
张高举说,老了以后,我们还是牵着手相互搀扶,相依为命。
王秀说,如果你死了,我还怎么活呢?
张高举说,那你先死。
张高举连忙收住口,他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连忙改口,说,我们一起死。
王秀的泪奔流而出。
王秀那一阵很爱流泪,一改往常的安静于独立,她想起小学放学在渠边迷失方向的那只羊,仿佛迷失的不是羊,真正迷失的是自己,是那只羊牵着自己而不是自己牵着羊。一步一步地回到家中。
这个暗喻时而让她迷惑,时而让她清醒,时而让她感动,时而让她落寞。
王秀坚持着又怀上一次。很早很早,她就开始防范了,小心翼翼,一步一趋,每天量血压,她希望能渡过最危险的前三个月。但是好像预先埋伏好了一样,又好像一颗树上的毒瘤引导这树液在奔跑聚拢,某一天,她突然间倒地了!
这一次比前两次都厉害。医院直接给家人下了病危通知书。张高举从前到后都一个人人料理她,让王秀全家人感动。他们焦急地看着肿得像面包一样的王秀的输氧瓶,看着里面不断跳动的水泡。他们担心那些水泡突然会停止,他们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那个结果最终没有到来。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躺在王秀脚头一夜没睡的张高举早上刚到来的王伦说,她“醒”过来了。
王伦一惊,说,说什么?
张高举说,她“醒”过来了。
王伦看看仍然间断冒泡的输氧瓶发愣,说,她醒了?你怎么知道?
张高举说,我感觉到了,她在“掐”我。
掐你?王伦更莫名其妙,你清醒了吗?你刚才是不是做了梦?他问。
没有做梦,她真的“醒”过来了,她又“掐”我了!张高举泪光闪闪地说。
王伦赶紧去看王秀,他当然没有看见“掐”,他是看见王秀的手搭在张高举的腿上,肤色苍白。这一次王伦相信他看见了,他们看见了“掐”,他希望“掐”狠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