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以生产铁矿闻名的小镇的下午。太阳还高,时间还早。春苗和豆豆,两个问题女生逃课出来,坐在镇边的一家台球桌上看行人。这个镇有一个怪怪的名字,叫汀祖,是史昌庆的家乡。汀祖镇的下午行人稀少。每个人都很蔫,像晒软的气球。远处有小型钢铁厂铸造的锐利声音,气氛枯燥沉闷的让人尖叫。
四周没有一个人。桌球老板跑不见影了。春苗和豆豆一开始在打桌球,两个人球技都很臭,打着打着,两个人都很乏味了。接下来干什么呢?她们不知道。过剩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让她们找不到出处。她们故意大声说着话,但是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空洞。话就间隔性的止住,像刺破的气球。
我想炸了这个破镇,春苗说。
我也想炸了这个破镇,这个全市,不,全国,不,全世界最破烂的汀祖镇。豆豆说。
对,春苗说,我只是找不到放导火线的位置,这个破镇太分散了。
我也找不到,恐怕连炸药们都不想来炸这个破镇,豆豆说。
她们都笑起来。
她们两个是鄂东市职业中专的学生,三年级了,都回到镇里实习,学的什么专业恐怕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
巨型大卡车开过来几辆。汀祖镇的人都叫这种车“巨无霸”,是专门拉铁矿石的车。一辆一辆空车而来,一辆一辆满满的铁矿石拉走。白天,一辆一辆小轿车载着开矿的富人过来,还不到傍晚,富人们像飞镖一样,会赶在黑白切线出来之前,嗖嗖嗖,一只一只飞走。
有一些人却永远走不了。
像春苗和豆豆,她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直到她们。
总要干点什么。
原来有很多年轻人,每天下午都聚集在高速公路口。他们在高速公路口撒钉子和角铁,刺破那些来来往往的拉矿车和矿老板的轮胎,后来没人干这个了。公安机关抓走了几个不说,“巨无霸”也不再怕小角铁了。再说,有什么用呢?一切照旧。每天都还是看见矿老板来,拉矿石走,忙个不停。
我想找个人把我破了,豆豆说,处女太没意思了,豆豆说。
破了也没意思,春苗说,我谈的那个厨师班的家伙,破我的当天他还在练习炒菜,搞得一身油烟味,特没意思。
我有一个标准,豆豆说。
什么标准,春苗说。
只要不是矿老板,豆豆说。
她们再次笑起来。笑着笑着,她们的目光被前方从高速公路口走过来的两个人吸引住了。她们看到了杜安和史昌庆。
汪春兰正在打扫房间。在一个犬牙交错,四处搭建,垃圾遍布的街道,拼命打扫自己的房屋有什么意义呢?这个道理汪春兰当然明白。但她只能这么做了,因为儿子要回来了,更重要的是,杜安要来了。
对于还有一年就要退休的小学教师汪春兰来说,最大的痛苦就是平静地承受着每况愈下的生活。汪春兰认为,自己在五十几年的生涯里,值得一说或者说有意义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件是二十年前自己由一个乡村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老师,一件是把家由村子里搬到镇上,还有一件,也是最值得说的一件,就是她把儿子史昌庆从村子里一直培养到镇里、市里,最终到北京去读大学,读研究生。
但是等她搬到镇里,刚住不了几年,熟悉的邻居纷纷搬到市里,村里有一部分人也慢慢搬到镇上来住。她想再搬到市里,已经没有力量了。
她好不容易熬到的公办教师,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等到快退休,发现自己没有一点成就感和值得炫耀的地方。在汀祖镇,最理想的职业是当矿老板,再有就是给矿老板打工。下一个星期的矿井,抵得上老师的一个月工资。
还有,她熬干心血培养的儿子,史昌庆,她的骄傲,她生命的全部,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怎么就分到江西那么脏乱的一个市呢?那还不如分到他们出生居住的这个市啊。
这些都是她解决不了的问题。
史昌庆读小学的时候,她当时还住在村子里,她不让史昌庆读村里小学,让史昌庆到镇里读小学。为此她每天踩自行车送史昌庆上学,接他放学。上初中的时候,他们已经搬到镇里住,按说在镇里上学该近了,但她却把史昌庆送到市里读,让史昌庆在更高级的城市和学校读书是她始终坚持的。
一直风里来雨里去。
实践证明了汪春兰的正确性。史昌庆村里的同学考上镇里初中重点班都很难的时候,他却上了市里的初中;镇上同学上市里高中都很难的时候,他却上了全省重点高中。
教育的资源——师资、环境、实验器材、机遇……一切都在向城里和重点学校集中,这一点汪春兰比谁都清楚。
最惊险的是上高中。当时史昌庆没有报考鄂东市高中,而是报考的黄冈高中。上黄冈高中意味着什么?这所前国家主席董必武曾经求学过的地方,是大多数高中学生的梦想,集中了全省,甚至全国一流的师资。上了黄冈高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重点大学。但是在那一年,史昌庆碰到了自己的小学竞争对手——秋田。
秋田在村子里读书的时候和史昌庆一个班,也是汪春兰的学生。汪春兰认为,在她教过的所有那么多届学生中,秋田是最聪明的一个。秋田的父母是农民,但就凭着他自己,一直往上考,重点初中,尖子班。
考黄冈高中的时候,秋田和史昌庆同样的分数,但只有一个名额。按主科成绩——语文数学外语,秋田却比史昌庆高。黄冈高中准备录秋田,这把汪春兰急疯了。
汪春兰跑到黄冈高中,从门卫开始找起,一直找到老师,班主任,年级组长,教务主任,副校长,校长,整整一个月,她像黄冈高中的一名员工一样,每天在校园里面穿行。帮忙别人拎开水和擦桌子,力尽所能。她的诚心感动了所有人。最后学校加试了一门,并且加试的是史昌庆最擅长的长跑。这门加试淘汰了秋田。
史昌庆的父亲是一个复员军人,现在在外地一家企业打工,除了老实干活,一无所能。家里的所有变化,一点一滴,都靠汪春兰。几十年来,里里外外,她总是想在众人面前熬到最好,但是回头一看,并没有走几步,大家齐刷刷的追上她,她却没有力量了。
杜安的出现让汪春兰一下子手足无措,她一会端鱼汤,一会拿饮料,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北京来的姑娘,矮个子,大眼睛,文静而有教养,还特别随和。一同追随来的春苗和豆豆,她们原先也和汪春兰住一个村子。现在也和她是镇上的街坊。这两个在汪春兰看来不努力上进的青年现在和杜安正聊得热乎。喝完鱼汤之后,史昌庆和春苗,豆豆,带着杜安到乡下去玩。汪春兰坐在那里想了一下,决定要大宴宾客。她先是去买了一条好烟,最贵的,高档黄鹤楼,六百块钱一条。又去菜市场买最贵的甲鱼。酒是五粮液,当然也是最贵的。汪春兰算算,一个月工资没有了。但是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杜安,好姑娘,这是儿子的机遇,也是福分。
她去请最有头面的人。校长。原来一个村子里现有最有钱人——矿老板。然后委托矿老板请到这个镇的最高长官,镇委书记。现在正是换届的时候,镇长还没选出来,书记兼着镇长。她还碰到了秋田。秋田没有上黄冈高中,也就没有上重点大学,只是本市上了一个大学,现在分到区里交通局。她也一并请了秋田。
尽快准备一切,都是最好的。这就是汪春兰。
展现在杜安眼中的是一幅幅复杂的画面。史昌庆,春苗,豆豆,他们骑着自行车,带着杜安从镇上往村子里去玩。在靠近黄石市的白稚山系脚下,是他们曾经住过的村子。一路骑过来,杜安眼中的画面渐次展开。
在靠近城镇的地方,树上路上一片污黑,大片的土地荒芜着,没有人耕种,但是村子里的楼房却盖得一个比一个漂亮,中间一个水库是过渡带,慢慢朝山里骑,山清水秀,一片一片金黄的稻谷,但是村里大都是低矮的平房。一边是污染而肮脏的富人,一边是山清水秀的穷人,一下就看出来了。
怎么这么大区别呢?杜安问春苗和豆豆。
我们这里没有矿,春苗和豆豆说,他们那里有矿,脏是脏一点,但是他们有钱。
那么多土地,怎么不种呢?杜安说。
没有人想种地,不划算,要么在矿上打工,要么骑摩托车到黄石市去打工,赚到的钱都比种地多,春苗和豆豆说。
但是杜安却爱上了这个没有矿的村子。他们找到史昌庆家里原来的老房子,在两棵大树中间,树枝弥弥漫漫。快伸到屋顶了。这里是呈长条弧状的白稚山系尾巴,不远处是一个镜子般的水库。屋子空着,但是很干净,汪春兰每个星期都要来打扫一下。
你爱看鸡吗?我们这山上有自然放养的鸡,夜里睡在树上。爱看板栗树吗?你爱看赌博吗?春苗和豆豆争着和杜安说话,她们太喜欢杜安了,简直不知道怎么对她好了,不停地介绍这介绍那。
好啊,我什么都喜欢看,杜安说。
那些矿佬,晚上都聚在这山里面赌博,听说他们和澳门赌场是一条龙的,春苗和豆豆说。
是吗?杜安快乐地说。
杜安很喜欢这两个小女孩,她们相差不到十岁,有很多共同语言,事实上,杜安在短短的时间里喜欢上了这里的很多人。比如说汪春兰,一看就知道她在扒心扒肝地对你好,再比如随后见到的镇委书记和秋田。
在随后的丰盛酒宴上,杜安见到了这个镇里的头面人物和精英。酒桌上大家相互喊“老俵”,原来整个汀祖镇四百多年前都是“江西填湖广”的时候移民搬迁而来的。然后他们相互之间大碗喝酒,一碗一碗。
其中最厉害的是秋田。他已经微微发福,现在市交通局的一名科长,经常四处检查,顿顿有酒。他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
他给杜安敬酒,说,你知道吗?当年一个上黄冈高中名额,两个人竞争,史昌庆争去了,要是我争去了呢?现在和你谈恋爱的,会不会是我?
一桌人大笑。
最后赶来的是新调来的镇委书记,个子不高,说话也不快。他刚刚处理完一个小型钢厂的职工死亡案,又接到一个矿山上的非法集资案,刚刚上任,他每天都要花一大半时间处理麻烦事。
众人把他安排在主位,和北京来的贵客杜安坐在一起。
酒席喧闹中,他得知杜安的研究方向是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发展,非常高兴。
我在任几年,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转型,他说,我们的矿开不了几年了。我们要想让这个镇继续活下去,那就得做些什么;如果我们想让这个镇就此死去,那就继续开矿,其他什么也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