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春兰站在路口,她看见很多条路,和很多个结局。这是她原来的旧房,在绵延的白稚山下。现在,北起大庆,南到广州的大广高速要穿过这里了,不远处的高架桥已经建起,施工队每天都在热火朝天赶工。汪春兰目光压着白稚山,看着正在建设的很多条路,内心一阵恐惧。
她害怕很多条路和路的远处不知终点的结局,她喜欢的单一的路和单一的结局。就像她原来的人生,从乡村到镇上,一条路。从镇里到城里,一条路。从农村进入城镇,从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老师。都是一条路。
她一直希望儿子史昌庆也是一条路,不过这条路走得更远更高,小学中学大学,镇里市里北京,员工科长处长,一直走下去。
但是现在儿子史昌庆走烦躁了,他不想沿着他们事先设计的路一直往下走了。他们设计的路,就是上重点中学,到北京上大学,当官,然后娶一个北京姑娘,成为这个国家最心脏城市的人。
下午他们通电话,史昌庆心情不好,喝多了,在电话里发牢骚。
史昌庆说,汪春兰,为什么我每一步都这么艰难?
汪春兰说,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汪春兰拿着电话听史昌庆长长的诉说。这是他们母子多年交流的形式,遇到问题,一交流就很长,有时候一两个小时,手机没电插着电还打。史昌庆直接喊她汪春兰,多年都是这样。
汪春兰安慰儿子,但是她觉得最重要的感觉传达不到儿子心里去。毕竟是不同时代的人,所以她很着急。
汪春兰想说,儿子,你说你每一步艰难,你知道妈每一步是如何艰难的吗?你知道妈妈当初发的血誓——不转成公办老师不嫁人是一个什么情景?最后一直拖到快三十岁,实在熬不下去,下嫁给你父亲——一名无用的复员军人是一个什么情景?你知道妈妈嫁人时的绝望是什么情景?你知道妈妈转成公办老师的那一天,当得知消息,从河的一边跳下河水,直接跑过河,打湿了全身是什么情景?
走一条路,从村里到镇里,从民办老师到公办老师,汪春兰用了一生。一直到现在,即将退休。
汪春兰,史昌庆继续说,我真想辞职,我不想干了,不受这些人的鸟气。我去打工,到外企,怎么不行?
儿子,千万别,汪春兰说,永远记住妈的话,一是要保住公务员,二是要保住杜安。
儿子的述说让她担忧。杜安不愿意结婚,为什么呢?如果真不愿意,为什么帮儿子借调到北京呢?
有一个地产商人,在那里骚扰,追求杜安。这是儿子的话。
不,儿子,你错了。妈妈看了杜安,她不是那样的人,你相信妈妈不会看错。
她父亲说没有房子。
一套房子多少钱?
喂,儿子,你说。
喂,你怎么不说话?
汪春兰,问什么问,我给你说有什么用?
儿子,说。
按北京现在的房价,一套两室一厅,最基本的,也要两百万,汪春兰,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呢?
汪春兰倒吸一口冷气。
横贯南北的大动脉,从大庆到广州的大广高速修到这里。施工队在公路的沿线搭上工棚。一辆一辆“巨无霸”车,拖着水泥,钢筋,沙石,硬坯朝这里堆放。铁臂可以伸到天上的吊车,将人和物料举到高空。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把过去这一带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变成事实。下面是白稚山沟壑,离高空的跨度极大,原来只有鸟才能飞到的地方,现在人和大块大块的物料运行在半空。无数个交叉立交,无数个岔口。前方目力能及的地方,很多条路,和很多个结局。
汪春兰看不清前方了,她的眼睛有些老花,压不住风景。很多个结局,这是让她恐惧的事。正像儿子说的房子,两百万,也是让她恐惧的事。
汪春兰对着天空和正在高运的半空施工的路桥,默默地说,儿子,妈妈这次怕是帮不了你了。
汪春兰从三十几块的工资,一直拿到七十几块,一百多块,二百多块,一直到现在的一千多块,她一辈子的工资的总和都不到一百万,她就用着有限的工资,供养了一个儿子,在镇里置了一套房子,一直生活到至今。
北京,北京。你们的工资多少钱一个月?你们那里是谁在发工资?你们那里是飞机撒钱吗?你们凭什么住那么贵的房子呢?
村长过来了。
村长说,汪春兰,我正要到镇上找你,你先过来了。
汪春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村长说,你没听说吗?大广高速经过这儿,有一批房子要拆迁了,包括你的那套房子,也要拆了。
汪春兰说,听说了。
村长说,汪春兰,你是当老师的,有觉悟,不需要做工作,不像他们。
汪春兰说,他们怎么了?
村长说,他们都在和政府扯皮,想多要一点钱,你想一想,政府都是有标准的,会多给你吗?
汪春兰说,这个大广高速,是国家项目,跟咱们地方的政府有什么关系吗?
村长说,国家的项目委托咱们地方政府和交通局在帮忙搞拆迁和地方协调工作。
汪春兰说,像我这样的平房,能补多少钱?
村长说,你运气好,有十几万。
汪春兰没动声色。
村长给了汪春兰一份表格。
汪春兰说,他们那些人闹,有没有一点作用?
村长和汪春兰当年是一个班的小学同学,村长是班长,汪春兰是学习委员。村长说,老同学,其实,说心里话,我一边做大家工作,一边也想着,能闹一下多补一点,该多好。
汪春兰说,那到底能不能多补一点?
村长说,多补一点点,把前后面积算大一点,是有可能的,但是多的,没戏,国家又不是傻子。
汪春兰把表格捏着,告别村长,走到自己的旧房门口。门前两棵大树,树杈快压到房顶上,风景很美。这所房子当年花了四百块,汪春兰记得清清楚楚。初中毕业,她嫌弃原来的房子太旧了,墙都破出了洞,她就劝说父母,然后自己请人,一面墙一面墙推,一面墙一面墙建。现在呢,它值十几万!
十几万!
用村长的来说,闹一闹兴许能加一点,加多少?加到二十万?
二十万!
这个数字让汪春兰兴奋无比。汪春兰想,早知如此,当年怎么不盖它个十处房子呢?现在不是有两百万了吗?不是可以给儿子买房子了吗?
但是汪春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当年那四百块,不也是找亲戚们东挪西借的吗?为什么要一面一面墙修?不就是没有钱吗?
不过,有着十几二十万,毕竟不一样。
兴奋地汪春兰回到镇上,摊开表格,研究了一下,给史昌庆打电话。
史昌庆听了,把玩了一会儿,说,汪春兰,你就这么满足了吗?
汪春兰说,不满足又怎么样?
史昌庆说,咱们的房子在大广高速的哪个位置?
汪春兰说,正中间。
史昌庆打开手边的电脑,用谷歌地图查了一下,说,有办法了。
汪春兰说,什么办法?
史昌庆说,你想一想,大广高速在咱们村这一段,是两头修建,一头是从武汉方向修过来,一头是从黄石市修过来,咱们家的房子如果不搬,它就合不了龙,是不是?
汪春兰说,那当然。
史昌庆说,这么大的事,要二十万干什么?
汪春兰说,那要多少?
史昌庆说,两百万。
汪春兰一惊,说,儿子,咱没搞错吧。
史昌庆说,没有,你想想,村里其他人拆房和我们拆房不一样,他们是延伸地带,我们是正中心。高速公路的阶段性合龙是有政治意思的,一般指挥长和地方市长都要出席剪彩,你这个钱要定了。
汪春兰说,他们要是不给呢?
史昌庆说,那你不拆啊。,
汪春兰说,那房子是空的,他们要是强拆呢?
史昌庆想了一下,说,那倒是,不过你注意到没有汪春兰,自从全国出了几起拆迁自焚事件之后,中央专门开了会,不允许再强拆了。
汪春兰说,就怕地方上的人不按上面搞。
史昌庆说,汪春兰,你明天先把家里没用的东西搬过去,你搬去东西,亮上灯,你再回去住几天,那就不一样了。
汪春兰犹豫着说,儿子,妈是个老师,教书育人的,在这个镇上,人前人后,有头有脸的,有些事情,别人做得出来,妈做不出来。
汪春兰夜里睡不着。她先是给远在广东打工的丈夫打电话,说了一下拆迁的情况,听了些似是而非的意见,又看了很多时间的电视。电视在看着,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很久以后,刚合眼入睡,史昌庆电话来了。
汪春兰,史昌庆说,我忘了给你说一个事情。
汪春兰说,什么事?
史昌庆就把即将离开老干局的事说了。
汪春兰痛苦的沉吟很久,问,杜安和她爸爸知道吗?
史昌庆说,估计暂时还不知道。
汪春兰说,怎么办?
史昌庆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结婚,一结婚,我是他女婿了,调动成什么问题呢?
汪春兰明白了。她说,儿子,你还是说那两百万吗?
史昌庆说,对。
汪春兰说,妈怕闹出去,脸上挂不住。
史昌庆突然发怒,说,好,好,汪春兰,你要面子,那我滚出北京!我也不回萍乡了,我哪有脸回去?我去广东,上海打工,行不行?
汪春兰说,好,儿子,妈豁出去,但是,妈就是豁出去,别人也不给两百万,只给你加一点,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顶天了!怎么办?
史昌庆说,那就绝对不让步!如果不行,那就拿上汽油,自焚给他们看,看他们敢不敢!
汪春兰一听,愣了半天,开始抽泣起来,肩膀一挫一挫,声音越哭越大。
史昌庆说,汪春兰,你怎么了?
汪春兰说,儿子,我养你几十年,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说的是人话吗?妈又不是一捆柴,能去烧吗?
史昌庆说,嘿,怎么可能呢?又不是真的自焚,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吓他们。
汪春兰继续哭,边哭边说,儿子,妈老了,明年就退休了。妈没有能力了,妈拼了命,只再帮你这一次,以后的路,全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