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昌庆在楼梯哭完,走在飘雪的街上,接到了汪春兰自焚的消息。
史昌庆有些不相信,打电话找亲戚熟人核实,亲戚熟人们也在找他,消息很快证实了。汪春兰是面部和上胸接近百分之四十五的烧伤,人正在医院抢救。
史昌庆立即打出租车往机场赶。
汪春兰,汪春兰,史昌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才好,你真的自焚啊,你以为你真的是一捆柴吗?
史昌庆刚下飞机,出了机场,还没上出租车,杜安电话就打来了。
我同意和你结婚,杜安说。
你说什么?史昌庆说。
我怀孕了,杜安说,我同意和你结婚。
混蛋!史昌庆突然说。
你怎么了?杜安有点莫名奇妙。
你怎么现在才说?怎么现在才说?怎么现在才说啊……史昌庆声音爆发着说。
怎么了?我现在说晚了吗?杜安说。
晚了,晚了,什么都晚了,史昌庆声音扯得很长。
杜安的父亲一直打不通杜安的电话。从史昌庆离开以后,他就开始打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这让他心慌。他每天至少给杜安一个电话,这个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退休吗?不,在退休以前就有这个习惯了。从杜安的母亲去世吗?记不清了。反正很久以来,他们父女之间就有这个默契,每天至少一个电话,如果打不通,或者打通了没人接,彼此就会心慌。
因为知道自己是硒肺病,很早就会去世,老局长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不愿结婚,理由是怕自己早死后自己的女人成为寡妇,但是后来有一位女人愿意跟他,这位女人后来就是杜安的母亲。杜安的母亲年轻时也有病,并且深信会死在杜安父亲前面,不会成为寡妇。事实证明了杜安母亲的正确性,她的确在杜安父亲之前去世。她去世之后,杜安父亲也不再续弦,只和杜安相依为命。一个人和世界的联系,越单一越热烈,杜安的父亲就是如此。如同一颗太阳,只聚焦地球,只聚焦于某一个山川,只聚焦于某一个屋顶,只聚焦于某一颗心灵。
所有的爱都集中在每天至少一个电话里。
杜安的父亲从来不会在杜安上课或者开会这些忙碌的时候给杜安电话,似乎一次也没有。每次电话,总是在杜安刚忙完休息,或者刚好有空档的时候,恰到好处。连杜安都奇怪,好像父亲就在周边的某个角落站着,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就算身边天天一起工作的同事也没这么准啊。这就是一颗太阳的聚焦作用!有谁会像杜安的父亲那样,每天把给她打电话当做最重要的事呢?每次打电话前,都要计算时间呢?每次计算好时间之后,还要看天气情况及环境呢?每次计算好时间看完天气环境之后,还要观察自己的心情,调整身体的能量再打电话呢?
老局长现在一直拨不通杜安的电话,心里越来越慌。他打到学校,没有,又打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老局长想起杜安说的概念型酒店,一查114,居然登记注册了。老局长打到酒店,对方知道杜安,几个部门经理正在筹备开业。他们告诉老局长,杜安去医院了,扈成董事长去接她了,两个人手机都联系不上。不过等一下要回酒店。
去医院了?
老局长快速穿好衣服,快速跑下楼。下了楼才知道外面的风雪很大。交通已经很乱,各种车辆拥堵,北京市的交通系统抗不过一场风雪。这种混乱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老局长好容易拦一辆出租,想到医院,却不知道医院名字,只有朝扈成和杜安投资的概念型酒店赶。
出租车走一段停一下,停一下又启动,出租车司机不停地骂北京的天气和北京的交通。本来只有五六站路,接近一个小时还没有跑到一半。有很多人下车开始走路,路上的自行车,摩的和行人增加了行驶的难度。老局长下车开始步行。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多年来一直不愿直白教育女儿的老局长顶着风雪往前走,他有太多太急的话要告诉女儿,他忍耐不住了,他要由原来那种暗示启发式的做法改成直抒胸臆。
他要告诉女儿,对于男女恋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只有爱。
一个男人,他肯离开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只为了一个公务员的身份,这个男人爱你吗?
他要告诉女儿,一个人在一个环境中,如果屡屡因为一件事跌倒,都以为是个人际问题,是个运气问题,是个技术问题,其实不是,根本不是,其实从根本上说,是个心灵问题,同样一件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结果,那么心灵是一个贫矿还是一个富矿,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关键。
那么,当研究生时越过导师和发改委领导联系的史昌庆,当秘书时越过领导和北京高干联系的史昌庆,在老干局和离休高干联系的史昌庆,他的心灵是一个贫矿还是富矿,不是一目了然吗?
他要告诉女儿,史昌庆论述的那种处理事件的理论和观点,包括现在那些社会现象,那些事件处理办法,都不正确。现在的所谓干部,绝不是缺少什么手段。他当了一辈子干部,退休后一直在研究政体,如果只强调办法和手段,必然天下要大乱。不管事件的官方民方,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爱。
只有这个字能解决根本。
只有爱,足够丰沛的爱,才不需要手段和方法,在不在乎形式的对错;只有爱,足够丰沛的爱,才在上与下之间,男与女之间,形成永久魅力的互动;只有爱,只有足够丰沛的爱,才是一座富矿,才会取之不竭。
他要告诉女儿……
什么都来不及了。一辆从马路斜穿的车辆值冲过来,夺取了老局长永远的说话机会。
史昌庆赶到家,夜已经很深了,亲戚朋友们都在门口聚着,一边等他,一边反复议论着这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不单是他们,汀祖镇的每个社区和村湾都在议论这件事不可思议,令人震惊的事情。
史昌庆简短的在家里坐了一下,听了大家杂七杂八对现场的描述,诸如汪春兰如何点火再倒的汽油,倒在脸上了;诸如冬天的风如何大,一开始没点着,被风吹熄,但点着以后火势又如何大;诸如,冲在最前面的秋田,如何扑救……等等。
史昌庆赶到医院,医院外面守候着各级领导,分别有市里区里镇里和村里,还有各级战线,交通线,教育线,医疗卫生线,包括新来的镇委书记和秋田,等等。
史昌庆的父亲从广东还没赶回来,史昌庆是第一个直系亲属。每级领导都过来给他致歉。遗憾,难过,没控制好……大家相互重复着说一些致歉的话。
一一回复应酬之后,史昌庆见到了汪春兰。
汪春兰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吊针从进医院就挂上,一直没停。她被确诊为中度二级烧伤,最严重的是面部。史昌庆进来第一时间她就知道了。她把头侧了一下,脸转向墙。
你怎么真的自焚?史昌庆把那照看的亲人都支走,坐在床边,叹息着说。
我们不是说好了,只吓唬吓唬他们吗?
我饶不了他们,史昌庆继续说。
汪春兰这个时候不希望史昌庆说话,但她没有能力制止他。她的体温刚退,体力极度虚弱。她希望史昌庆能安安静静的坐在床头,一句话不说就好。
当然,如果能说一句——妈,我爱你,那就更好,胜过千言万语。
但是史昌庆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按原来的思路说。
我在飞机上都想好了,我要马上通知新闻媒体,还有,网络,史昌庆列举了一大堆媒体和网络的名称。
我不相信他们就能无法无天。
汪春兰抽泣起来。
儿子,妈的脸,妈的脸没了。
史昌庆这才想起汪春兰脸一直在朝墙,一直没让他看。
妈的脸没了,汪春兰继续抽泣,不肯转身。
史昌庆开始行动。
在行动的过程中,在行动的步骤和安排上,史昌庆展示了一位曾经的市长秘书,在北京读过大学和研究生的人的素质和专业性。一开始,镇政府和区交通局请他去座谈,他一看这个级别,拒绝谈判;后来,区主要领导出面邀请,他也拒绝谈判。
史昌庆第一步派了一个亲戚中最铁面无私的人看护汪春兰,并嘱咐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能随意看望汪春兰,理由是汪春兰伤势比较严重,需要静养。史昌庆认为先封锁住这个渠道,这个最主要的渠道才能统一意见和言论。关于汪春兰的伤势,心情,状况,一律由他代言。
第二步,史昌庆召集村子里原先那些拆迁钉子户,收集他们的意思。从他们中挑出一两个能说会道的,指定他们为媒体采访对象,并教他们回应媒体的具体办法。史昌庆告诉他们,不能说大广高速指挥部的坏话,只能说地方政府。因为大广高速是国家重点工程项目,它的背后是国家,你说它有什么用呢?地方政府现在是新闻的一个主要抨击对象,这个不怕。
第三步,史昌庆给媒体打电话,给媒体爆料。史昌庆首先绕开地方媒体和党政媒体,通知那些社会媒体,特别是网络。史昌庆在当市长秘书的时候,曾经收集过一些媒体的联络方式,现在都派上了用场。
新闻媒体在第一时间都赶到了。其实在通知前,有些网络已经打探到了信息,并且在网上登出了碎片消息,另外一些网络也都自发跟着信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