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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6

钱谦敏通知周六周日的补课取消,办公室内一片哗然。

大部分人不赞成补课,说平时上班实在太累,能休息更好。其中叫得最响亮的是李之玲。还有一部分认为还是要补课,高三是最关键的,别的学校都补课,你不补,当然吃亏。再说,补课虽然于理不行,但人家看你学校连课都不补,会说肯定抓得不紧,更何况现在招生竞争激烈,你不补课,更没人来。听人这样一说,李之玲又说不补课确实不行。不补课对老师有点好处,可以轻松许多,但对学生太不利,她补充说的理由又更比别人充分,她又成了赞成补课的突出代表。

正巧下课了,庄德正进来。李之玲忙问他是何态度。李之玲和庄德正同届,通常是庄德正说什么她便附和什么,庄德正闭着眼夸她一句才貌双全,她的笑声使窗外树枝上的麻雀都心惊肉跳起飞了。庄德正见问,仿佛一肚子韬略,高深莫测,平静地笑一下,坐到椅子上,高瞻远瞩般缓缓说:

“这事,学校确实处理欠当。”

李之玲马上母鸡下蛋似的笑了:

“还是德哥想得深远。”

本来星期六星期天补课已是惯例,但现在遇到两大困难。一是学生告状太频繁,电视台和其他媒体闹得太厉害;二是督导评估在即。

第一项并不难办。只要把那些记者安抚好了,即可无事。况且来学校了解补课一类事的记者,也不是那一行内的强势之人,花不多的钱,还是能送佛的。上次暑假补课就是这么做的。

说起暑假补课,可是钱谦敏的得意之作,他的智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人生也几乎达到了辉煌的顶点。

补课开始时,还在学校上课。后来记者来得实在太多,烦不胜烦,教育局也不时打电话质问校长室。本来校长室已勒令停课,钱谦敏经过慎密考虑,决定到职院租地补课。职院现在不景气,能收点租金也喜不自胜。双方一拍即合。

好景不长,没上几天,记者又跟踪而至。危急之时,钱谦敏做出了他平生最伟大最明智的抉择:和民办教育公司合作。组织工作由挂牌营业的教育公司去做,费用也由公司收取支配。当然,眼下生存艰难,各大小媒体只要接一个电话,一定会无孔不入。但这时的钱谦敏问心无愧便不怕鬼来敲门。教育公司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化缘人空手而回。双方配合得天衣无缝,妙不可言。更让人称道的是,老师们的收入反而比在学校上课多了很多。钱谦敏是历史上补课组织者获得评价最高的。

本期一开学,补课也是在校内。当初就有人断言,这样肯定搞不下去。果不其然。后来还是和教育公司合作。很快形势陡转,校长室下令停止补课,督导评估在即,怕出乱子。钱谦敏也没辙了,只有垂头丧气通知下去,他又从人生的顶点开始下滑。难怪中午有人说没有在余荷的婚礼上看见钱谦敏。大家这才知道,据说是他身体不大好,不方便去赴喜宴。

金宝亮进来,见议论纷纷,朗声叫道:

“不补课最好,反正没几个钱。本来这补课就是最下作的事。”

都知道金宝亮有口无心,他只会在菜市场马路边喊喊叫叫,而且只要有一个非平民百姓身份的人在场,就老老实实安静了。埋头看书的吴为见他又在对着空气呼喊正义之声,低声吼道:

“你不叫会死呀?不补课你哪有钱打牌?哪有钱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最需要补课的就是你。”

办公室又一阵大笑。金宝亮拿出颗槟榔塞到嘴里,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反正补课那点钱都送给你们。不补课,免得老子手痒,也免得狗娘养的们惦记。”

吴为又道:

“补点课,手一痒你还有点钱送给别人,还能证明你的人生价值。否则你同死了有什么两样?”

吴为一脸恳切,一脸正色。金宝亮知道说不过他,只好装成一脸怒色,骂道:

“早点去死吧,小畜牲。”

金宝亮年纪最大,学历最高,毕业于华东师大,教书时间比庄德正还长,但为人心善,贪玩好耍。只要他一备课改作业,吴为就经常嘲弄他,年轻时不努力,现在还要这么辛苦。要是稍有点上进心,有个一官半职,也只要人模人样到处转悠转悠就可以了,那用得着这么含辛茹苦?他又生性随和,不以为意,大家都和他心无阻碍,谁都可以调侃他。见金宝亮吃槟榔,王大力马上过来拿一颗塞到嘴里。金宝亮干脆把槟榔袋往桌上一扔:

“看见了吧,老子的钱是怎么没的?这些兔崽子有钱舍不得花,只会啃老。”

众人听说,又是一阵大笑。李之玲马上又感慨道:

“话又说回来,不补课呢,就这点工资,哪里够花。”

庄德正即刻反驳说: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李之玲又立刻说:

“那倒也是。”

见有人附和,庄德正的正义感又爆发了:

“这首先反映了学校在管理上没有制度。”

吴为对他的满腔热血不屑一顾,道:

“怎么没有形成制度?你去看看各种管理制度管理条例,纪律规定,那一项不齐全完备?还经常以文件形式下发各办公室进行宣传教育。这么说就是无中生有了。”

庄德正眼睛瞪大了,脖子变粗了,脸也成了正被使劲吹着的气球,要不是那层暗紫的血液作为护城河,即刻就要破了,他直起身掷地有声:

“如果真有成形的制度,就不会每次事到临头才想起来做什么,根本就没有一以贯之的思路,一时一个主意,今天这样说,明天又是那样做。就连补个课,都是上午说补,下午又说不补。”

吴为放下书,把脚从桌上收回来,拿起杯子去倒水:

“这正是你见识短浅的地方。下雨了,打伞,出太阳了,走树阴下,天冷了,穿棉衣,天热了,穿背心,这才是人的灵活之处。制度是死的,人总是活的。制度总是赶不上变化的。现在都在办公室吵吵闹闹,谁也不能保证,出了这个门会发生什么。人不被制度限死,这才是高超的领导艺术。有事说事,无事退朝,这是最高的境界。什么制度?都是些狗屁。只有无知的人才会相信。”

“事情当然是变化的,但只要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制度,自然可以不变应万变。事情虽然有变化,但变化的原则总会一样吧。怎么能说不能没有制度呢?”

“人家不比你高明?人家会放着那么多的制度不用?”

庄德正有点不耐烦:

“你说的无非是制度是个摆设。”

吴为回到椅子上,继续看书,只丢下一句:

“你不能说没有制度呀!这样冤枉人家是不对的。”

李之玲戳了一下吴为:

“歪脖子!”

庄德正见李之玲帮了自己一下,更加意气昂扬:

“补点课算个什么屁事?值得上上下下这样如临大敌。无数大事没人管——当然,也许是没能力管,或根本就不敢管——只有教育,仿佛人人都有发言权,仿佛一谈教育就激起了全民族的同仇敌忾,谁都成了专家内行,谁都是改革勇士。可又并未见实质性的突破。”

吴为听了,又想冰冻一下他沸腾的热血:

“其他的事都不足以致命,惟有教育是生死悠关的。”

“没有饭吃,会饿死人;没有衣穿,会冻死人;没有房住,会……”

情急之下,庄德正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表达,金宝亮马上补充:

“会急死人。”

一片哄堂之声过后,庄德正又接着说:

“读书多少还不至于饿死人,谈书好坏还不至于冻死人……”

“读不读书那就急死人。”吴为给他续上了。

又是一阵爆笑。金宝亮又冒出一句:

“急死的也只有老师。别人急都是装的。”

吴为马上道:

“别人怎么谈论教育,不过图个口舌之快。”

庄德正毫不犹豫往下发挥:

“正因为这样,学校根本就可以不管那些不关痛痒的报道、评论,只管关起门来管好自己的事。只要最后结果不错,一切非议都会烟消云散。”

金宝亮有点愤怒了,骂道:

“******,这就是矛盾了。又不让抓紧了,又要有好结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吴为反应快,给他作了新的解释:

“吃饲料。”

“草都没有,哪来的饲料?”

吴为笑了:

“这不是经常说的要改革吗?”

37

不谈这个还好,说到这里,庄德正只差暴跳如雷了。在岗的老师中,他对莲花中学的历史最熟悉,他也就更加气若疾风声若洪雷:

“那时莲花中学与一中平起平座,有时还会比一中强,少数的时候不只强一点点。最辉煌的时候,我们有一届出了五个清华北大生,一中只有三个。改革之后,莲花中学就一落千丈。”

“这也是学校自身的问题,怨不得别人。”

“怎么是学校的问题?”庄德正就像刚失恋的人,正处在对过去恋情的愤怒之中,“如果市政府不把力量都转移到一中,莲花中学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是学校自身能抗拒的吗?”

“把力量都集中到莲花中学,又能怎样?”

“至少不是现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状态。”

“就照你说的,市政府把力量放在一中,但一中还是没成气候,这说明啥?光指望扶植是没用的,关键还在自己。想通过外界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可靠。”

“那不一定。”王大力挂着阴阳不定的微笑,“西岭那边,本来穷山恶水,一成为国家级开发区,一拆迁,全都成了暴发户。现在的西岭人,都成了有钱人的象征。”

金宝亮叹道:

“茶楼里,宾馆里那些打牌的,凡是说打小了没意思,输了就刷卡的,都是西岭的。真是翻身作主人了。”

王大力接着说:

“有人因为拆迁钻车底,也有人因拆迁****,也有人因拆迁走上了致富路。这拆迁也是奥妙无穷,获利多少,看你自己如何把握。”

李之玲说她有两个亲戚在西岭,同样是拆迁,房屋人口都差不多,最后的差价却是几十万元。一个会处事,反正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也不对抗,经常给拆迁队帮点忙,他的拆迁费就比别人多得多。另一个一开始就不同意,一直对抗。后来只剩下他一个没迁,别人想他的补偿费定比其他人高,没想到反而更低。最后才明白,拆迁队就是不能迁就钉子户,如果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家都会闹,以后的事就不好办,绝不能助长这种风气。所以,宁可违规,也要强拆。

吴为接着又道:

“这就对了。不要拿死的形式乱套。莲花中学落到今日,完全是自身不力,还能怪谁?”

“学校后来的发展中,的确有做得不够的地方。有对形势估计不足的,也有举棋不定被别人抢了先的。机会转瞬即逝,一旦丧失,再难挽回。”

说话的是黎嘉程。他说这话最有资格。曾当过多年教务主任,又到别的学校当过副校长,年龄渐大,自觉升官无望,多少有些冷言冷语,与教育局不大对劲,思考多时,矛盾长久,还是决定回原校教书。还未退休,也上几节课打发时光。平时上完课,没事就早早回家,抱孙子尽享天伦之乐。

黎嘉程回忆,那时所有的优惠政策取消,学校上下一片迷惘,还是照原先的从容步伐,丝毫没有任何变化。不久却发现,一切似乎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生源质量迅速下降,很快落到全市二三流。人们却依然沉浸在先前的幸福时光中不能自拔,除了骂学生骂学校骂娘之外,无一良策。几乎就在坐以待毙时,有人想起吴为的计策是绝对有效的。

吴为到莲花中学不久就发现,全市所有的学校,只有莲花中学还在等学生上门,这也是本校长期以来的优势遗留下来的传统,外出抢生源,对莲花中学的人来说,实在拉不下脸面。吴为提出必须面对市场,重金抢购优质生源。当然,只是吴为及大部分老师不知道,即使当时,招生也是花了重金的。不过,招生的人拿着钱在外面兜了一通就回来。也就是说,招生费用到底招了什么学生是一回事,钱要花完又是一回事。招生的人回来说,莲花中学周围几所学校以前和本校关系很好,他们的优生都到这里来了,可现在去这些学校,都爱理不理,甚至还劝他们的学生不要来莲花中学。

吴为分析了原因。其他学校,包括县里的金山学校,每年都来这些学校举办招生考试。学生的考试报名费用全部返还给班主任,那些学校能不给他们说好话吗?多一个考试的,就多一份回报。莲花中学呢?只在这些学校开个动员会,顶多请班主任吃顿饭,就没有了下文。吃顿饭顶个屁呀?谁没吃过饭呀?自然人家不会帮你说话。其他学校录取一个学生就给班主任一份丰厚的回馈,当然他们不会把学生送来莲花中学。学生到了莲花中学,他们啥也捞不到,多一个到别的学校就多一份利润。这事傻子也会干哪。他们为了阻止来莲花中学,肯定就只好贬损了。如果荷花中学的报名费收得比别人高,录取回馈更多,人家能不说你好话?

黎嘉程还记得,等到招不到学生的时候,甚至把招生任务纳入到年终评估,纳入到职称评定中也招不来几个学生,尤其优质生源更是水尽渠枯的时候,老师的职责不是教书而是招生,学校才又初醒般醉眼朦胧开始调整。

吴为见黎嘉程伤感至此,马上接口:

“政策上哪条规定了莲花中学一定要走这条路?还不是自己钻的死胡同?天作孽犹可怨,自作孽不可活。今日之势,全是自己造孽,怨天怨地,有何用处?”

金宝亮也道:

“我也是这样认为。”

庄德正不甘失败:

“照你说,要怎样才能靠自己重新振作?”

吴为眼皮也未眨,冷冷道:

“病入膏肓,当局者迷,自己能救吗?”

庄德正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还不是得靠政策的支持?”

吴为语气更冷,声音更淡:

“更没有用。”

“你这就无理取闹了。总有一样有用的。”

“跟不懂逻辑的人讲逻辑,我觉得是对我自己的污辱。既然已到这个份上,把死马也医医吧,能懂不能懂,随你们了。”

吴为把脚从桌上放下,书扔一边,喝口茶:

“政策是个什么东西?东一棒子西一榔头,今天出太阳,管不了明天下雨,后天刮风下雪,那就更是到了后天再说。定了深圳是特区,渔民早上还在海浪里搏斗,撒网捕鱼换钱糊口,晚上就天上落铜钱雨,一瞬间先富起来,气壮如牛。西岭人凌晨三点还在挑着白菜苔赶往农贸市场,一听说成了开发区,早上八点就扔掉蔬菜担子回家睡觉了。西岭人幸运,深圳人更幸运。莫非人人都在家里吃斋念佛等着这种幸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这玩艺儿是指望不上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再说说个人的作用。很简单的事实,比如已经冬天了,都只觉得寒冷,哪天出了太阳,都可以温暖一会。当然,你可以躲在空调下,也可以舒服。你一天到晚一分钟也不离开空调,会更舒服,哪怕外面已是冰冻三尺。只不过,有能耐你真别一分钟也别离开空调。否则,只要一接触空气,还是照样寒气逼人。”

吴为双腿又往桌了一扣,自顾自看书,不答理任何人。

短暂的静默过后,金宝亮道:

“就是说,不管怎样都是徒劳。”

吴为不出声,还只是看书。庄德正跳起来:

“把自己先前的观点都否定了,说来说去不是放屁?”

大家见吴为终于无话可说,开心轻快的笑声浸透了办公室每一个角落。吴为依然垂着眼皮看书,待他们笑过,补充一句道:

“你这几十年就这一句说得极有道理,不只我一个人放屁,大家都在放屁。在坐的那一个不是天天说着屁话,天天干着屁事?”

即刻一片狂骂。李之玲又点着吴为的后脑勺骂道:

“这个歪脖子今生今世是拧不正了。”

黎嘉程面上虽然已达心平气和之境,内心还是波澜不止,听见这话,也批评道:

“这话就太过分。现在只有老师还在认认真真干着活儿,棍打一大片,于情于理都不通了。”

“天天干着不通的活,说着不通的话,还在指责别人不通。讲理不讲理?”话一出口,吴为又自我检讨,“这一句是我不对,不应该说‘讲理’二字,跟一群不讲理的人,提什么‘讲理’的事。”

李之玲又笑骂道:

“你就是天下第一不讲理之人,还好意思说别人不讲理。你知道‘理’字怎么写吗?”

“你们都知道‘理’字怎么写,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黎嘉程一脸正色,说:

“认认真真教书,最后都成了放屁。你这真该是天下最不可理喻之‘理’了。”

“真是放屁,那还可恕。屁放出来,一散,也就那么回事了。你所说的认认真真教书,其危害比放屁严重不知多少倍。正是因为教得认真,害人更是不浅。”

众人只好哄然大笑:

“原来天下还有这等事,认真教书也是误人子弟。”

大笑未完,办公室外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38

苏惠跨步进来,发现走错了,正想出去,李之玲忙问:

“什么事?连脸都气白了。”

苏惠马上转身对门外说声“进来”,待后面的男生进来,她指着他对众人说:

“他上课根本一点课也不听,大部分时间睡觉,睡醒了画画。叫他回答问题,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批评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随你怎么说,都不愿意听。就他这样子,还在学校读什么?”

那学生一点也不示弱,问:

“我怎么不能读书?”

“读书要有读书的样子不?你这有读书的样子吗?”

学生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我怎么没有读书的样子?”

苏惠痛彻心骨,又恨又气,怒骂说:

“你根本就不像个学生,无可救药了。”

学生似乎很生气了,还不乏理智,咬了半天嘴唇才说:

“你凭什么说我不像学生?你凭什么说我无可救药了?我要是告你,你想这官司你赢得了吗?只是我尊重你,不会告你。”

苏惠无法,急得要大哭。

庄德正忍无可忍,对那学生怒吼开了:

“你还有理了?动不动要告老师,还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老师教你还教错了?”

庄德正话未说完,被那学生打断了:

“这事与你无关。”

庄德正疾言厉色愤然训斥:

“你是学生就得接受老师的教育,你是这学校的学生,只要是这学校的老师,都有责任教育,你也要接受所有老师的教育,这怎么就与我无关?首先你对老师是极端的不尊重,就凭这点,你也要向苏老师道歉!”

“我哪里对她不尊重了?”

“你现在的态度难道是尊重老师?”

“我骂过她吗?我对她有粗暴的举动吗?我连粗声重气都没有。不像你,一开口就像别人欠了你很多钱。”

庄德正不甘心,底气虽然不足,语气还得加重:

“你这说话的口气是对老师尊重的态度?”

“你的口气又哪点体现了对学生的尊重?”

“你不尊重老师,倒要老师尊重你?强词夺理。”

“我和苏老师争论在先,你并不知道前面的事,怎么见得是我不先尊重她?但现在明摆的事实是你不尊重我呢,老师啊。”

“你不尊重苏老师,不也是不尊重我吗?你一进门就是那个态度,这不仅是对苏老师不尊重,还是对所有老师不尊重。你还是一个学生,连起码的教养都没有。”

那学生的嘴角动了一下,停一停才说:

“你也别忘了你的身份是老师。据我的观察,你的教养恐怕也不见得好到哪里。”

终于激起了公愤,大部分老师纷纷起来指责学生。在强大的攻势面前,那学生似乎退缩了,直挺挺站在原地。七嘴八舌没有骂完,一个探头探脑的女人在门外扫视,然后火速钻进来,指着那学生:

“刘子兴,又是你。”

那学生仍只是站着。年老的女教师顺竿爬得更高了:

“上次的事还没完,又惹事了。”

“我没惹事。”

刘子兴还是若无其事,老女教师更生气,马上数落:

“死懒活懒,书不读一点,看着就是碍眼的货。”

“上次的事,我解释过了,你一定要翻旧账,你翻好了。你看着我碍眼,可以不看。”

刘子兴不管谁来一句,他就去一句,回答得都那么漫不经心。老师最吃不消的并不是学生的目中无人,而是极度的鄙视。别人的鄙视,也许自怨自艾一会就过去了,连自己的学生都鄙夷无底线,只怕来回反复的自杀多次也难平心中之气。那女教师终于撑不住,狂躁症突发一般猛然尖叫起来:

“你还读什么鬼书,叫你家长来,接回去算了。”

“我没说不读书。”

多数的老师帮着骂学生,有附和着要叫家长来的。那老女教师要刘子兴打电话,刘子兴说这不关他的事,是她的主意,要她看着办。

这位是钱谦敏的老婆,叫魏银世,本已退休,是学校经过再三邀请,才回来再当班主任的。开学前康恍曾问过吴为,想请他当班主任。吴为拒绝了,他觉得与现在的政教处没法合作。他更清楚,魏银世哭哭蹄蹄只想当这个班主任。照学校惯例,退休教师返聘为班主任,月工资两千,比其他班主任丰厚十倍。钱谦敏求鲍发祜请康恍三顾魏银世,魏银世无奈,终于答应回来发挥余热。虽然几乎所有老师都说下辈子都不想教书了,这辈子又想快点退休,不想再见到学生——魏银世退休前也这样说过无数次——她却又终于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干得比任何人更欢。

魏银世想这回不把刘子兴治服了,别人无法理解学校请她重返阵地绝对是物超所值的。她巡回展示一般,很果断打了电话,叫家长赶快来学校。那家长正有急事要处理,说暂时来不了。魏银世明白,今天若不办妥此事,几十年的功夫将在一瞬间丧失殆尽。正所谓压力变动力,也为了昭示她与家长斗智斗勇的功力,她在电话里果断直陈:

“你现在再急的事,有比你儿子一生的命运更重要的吗?你这么辛苦劳碌,说到底不也是为了儿子?如果儿子不争气,把你几十年的奋斗毁于一旦,不还是毫无意义吗?说到底,儿子是你的,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看吧。”

家长听说这一趟事关儿子一生的命运,岂敢怠慢?掂量良久,还是答应即刻赶来。魏老师放下电话,仿佛预见到胜利的结局,也仿佛是在陈列战利品,以特有的平静口吻对刘子兴说:

“等会你爸爸就来了,有话跟他说去吧。”

刘父急急赶到,和魏银世打了招呼,马上转向刘子兴:

“怎么回事?”

魏银世马上抢过话,先说:

“你儿子真是出息了,这么多老师都教不了他。我看你可以把他领回去,另请高明。”

家长不得要领,再问刘子兴。见刘子兴还想顽抗,苏惠过来说了一个大概。家长听了,冷静说:

“你也不小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别人劝也没有用,既然你下定了决心,不想读了,就去收拾一下,跟我回去吧。”

刘子兴马上说:

“我到底犯了什么,要我退学?”

魏银世气更壮了,严厉指责:

“你的行为已经说明你不想读书了。行动都有了,还用嘴上说吗?”

“我的行为说明了我不想读书吗?”

“还不是!上次考试作文不动一个字。化学交了一张白卷,给监考老师画像。”

刘子兴一脸委屈无辜,语气中透着倔强和无奈:

“我没写作文,是那时怎么也找不到灵感。”

魏银世严正驳斥说:

“这完全是歪理。最差的学生也不致于不动笔,随便写点什么,总有点分。一个高三的学生,居然作文连个标题都没有,随你怎么样都说不过去。”

家长当然帮着老师:

“别人都能写,你怎么就不能写?”

李之玲的语重心长仿佛是师性与母性的完美结合体: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作文不管好与坏,只要写满了字数,总会得些分数。你不动笔怎么得分呢?你读了那么多书,经历了那么多事,总可以写点东西吧?高三学生绝不至于作文是空白。”

庄德正也划定了明确的界线:

“这不是别的问题,就是态度问题。”

魏银世接着往下延续:

“态度决定高度,你这态度怎么应对高考?”

“我怎么态度不好?”

家长怒喝道:

“不动笔就是态度不好。”

刘子兴依然不服:

“和别人一样写些没用的东西?我不想。”

魏银世经验老到,知道何时该火上浇油:

“家长你看看,你儿子是什么态度。”

她又转身对刘子兴说:

“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学生?有什么不同?”

“我就是不想和别人一样,才不愿意写。”

“好!你是人才,是个大人才,别人都是凡夫俗子。”

“我会争取的。”

魏银世一声冷笑:

“你就是这样争取的。交白卷,试卷上画画,上课睡觉。”

“我交白卷是不想作弊,我要跟别人一样作弊,也能得高分。上课睡觉,一是累了,二是不喜欢化学,一听就烦。我画画是因为我喜欢。这些都有错吗?”

魏银世一针见血指出本质:

“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我就是态度太好了,才有这些麻烦。”

庄德正又过来拍了一下刘子兴的肩膀,既显德高望重,又显无限关怀期待:

“小伙子,我看出来了,你本质并不坏,只是有些习惯不太好。你的这些想法其实也没错,但你想想,要是以后到了社会上,行得能吗?老师关心你的,最重要的还不是成绩,做人总是放在第一位的。我相信,你要是把这些想通了,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

老教师马森走了进来。他也曾经在退休后被返聘过,这两年没事了,还是到处走。他儿子在学校教音乐,他就到处特色音乐人才,收到他儿子帐下。大家都清楚,他又是当星探来了。马森走到刘子兴跟前,停留注视一会,口里的关切和热情喷出三尺开外:

“小伙子好帅,好身材。”

家长一听,心里一喜,面上依然一片寒霜。

马森看到桌上的画,即刻赞叹:

“你画的?太有艺术天分了。”

又注视刘子兴,浓浓的殷切之意:

“你学的美术特长?”

“我想,我爸不同意。”

他马上转向家长:

“这位就是你爸?那我就要批评家长几句了。应该要尊重孩子的选择,要注重他个性的发展。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家长解释说:

“我也不是反对。我是想学美术,以后不太好发展,要是学个声乐什么的,可能更好些。”

马森已灰白的眼睛立刻金光灿烂,第一时间转向刘子兴:

“小伙子,你爸讲的很对,他并不是不为你考虑。我觉得你爸的这个主意很好。你想,以你的条件,学声乐多好啊!往台上一站,自然有一种明星范。你可以考虑你老爸的建议。老师父母都是为孩子好啊!都是用心良苦。你说你还没学特长,学音乐的话,肯定来得及,但学美术,有些困难。高考,美术是最难考的。你可以赶快调整。”

魏银世也想甩掉这个包袱,笑着说:

“这么多老师关心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是有这个想法,可以和马老师商量商量。”

马森又问家长:

“你的意思呢?”

家长沉吟一会,说:

“还是他自己决定吧。”

马森又面向刘子兴,劝道:

“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音乐专业在全市都是有名的。凭你的条件天赋,现在开始学,应付高考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我喜欢的是美术。”

庄德正马上启发说:

“这没问题,万事万物外在形式不一样,本质都是相同的。只要你有艺术天赋,学什么都一样。你现在主要应付的是高考,不管用什么手段,进了大学门,就都好说了。”

马森神彩飞扬,高声笑了:

“庄老师是莲花中学最权威的语文老师,他说的你还不信?这样吧,你先试试,看行不行,你觉得可以,再作决定好不好?”

在迟疑和劝导中,刘子兴答应跟马森走。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愉快。大家极口称赞魏银世的果断机智,对庄德正的能说会道更是佩服不已。

吴为还是照样看书,照样没有抬头,只是多了一句注释,为此事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又一个纯真之人被合伙谋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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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然的命运中总有一丝必然,没有谁是天生想当妖怪的,而捉妖这件光荣伟大的事,实在是风险很高啊,所以师傅说我捉一捉僵尸就可以,可是,僵尸很好捉麽,僵尸很好捉麽,僵尸很好捉麽,当下很忧郁啊
  • 逐渐崩坏的崩坏

    逐渐崩坏的崩坏

    承接上一本的某段剧情,但讲述的是另一个故事了另一个世界里关于崩坏的故事希望没看懂的可以自行略过(●—●)因为这个我没法跟你解释。问就是量子力学!
  • 迎着三色旗

    迎着三色旗

    托马斯·罗什是一位名扬四海的法国化学家。他发明的一种名叫“罗什闪电”的攻击导弹,因为要价太高而在欧洲四处受阻,大家都认为他已疯了。他被送到美国的一个疗养院,后又在一天晚上突然失踪。原来是海盗为了得到“罗什闪电”,将化学家劫持,并用重金收买发明家,意在统治大海。当各国军舰来围剿海盗时,他们发出“罗什闪电”将军舰炸得粉碎。最后,一艘法国军舰升起“三色旗”时,托马斯·罗什的灵魂突然受到震撼,意识到了自己的罪行,炸毁了海盗岛。
  • 就算成为女生我也能把妹

    就算成为女生我也能把妹

    主角叶语青由于阎王的安排重生到了这个世界,然而在他看似与他生前一样的世界却成为了一个魔法、科学、武道以及“灵”交织的世界,当信奉“女权至上”却成为女孩子的他遇上被世界所背弃的“灵”们,这个世界的线路是否还会走向她的死亡呢?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每一个女孩子都是我最珍爱的宝物!”——叶语青
  • 泣血鲜花飞满天

    泣血鲜花飞满天

    这是我第一次在网上发布自己写的相对完整的文字,也是用我自己最喜欢的方式,不管多少人可以接受,我都会坚持写完,只为完成自己一个简单的梦想。
  • 异界诸天剑

    异界诸天剑

    身怀特殊血脉的洛子川离家寻父,于空濛山中救得被魔道妖人追杀的水云宗天才女弟子顾烟岚,被顾烟岚认作义弟带回宗门修道。但洛子川血脉特殊,无法像正常修道者凝结剑炉,无奈之下只得修炼被人遗忘的藏天剑意。藏天剑意杀人无形,锋利无比,但无形则无御,没有任何防御力的洛子川不得不寻找一名剑侍保护自己。外门第一美女沈卿黛、水云剑得住顾烟岚、雷云女将慕容千雪,到底谁才是那个剑侍,谁才是那个闻名天下的守护剑姬……
  • 混沌雷霆之祖

    混沌雷霆之祖

    苍茫山脉中“我就上街买个拖鞋,才刚出家门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死我冤不冤啊”。周尘封满脸悲愤道。“叮”,“仙侠系统开启”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周尘封的脑子里响起。“传说就此展开?”。系统道?(?^o^?)?“等等?好像那不对?”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别廷外赋

    别廷外赋

    空悲切,莫叹良时晚,徒伤怀,莫恨那年月,虚寄情,莫望还少岁。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在这虚无的梦境里,是非黑白早已分辨不明。
  • 匆匆时光

    匆匆时光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华歆在塑胶跑道上被不明物体无故撞飞之后,就惹来了一系列的糟心事儿。莫名其妙的被亲生父母以一个“为了重拾夫妻间美好的幸福生活”的理由强迫她接受寄人篱下的生活。到了别人家后才惊讶的发现和她同住屋檐下的竟是自己学校的理科学霸。此人不仅智商高人一等,就连相貌都秒杀全校男人。可华歆和门佑却在一来二往中萌生了懵懂的情愫,暗自喜欢却无法告知彼此。而在学校,华歆又面临着友谊的考验,不仅是友谊,就连学习成绩都成了一种折磨。匆匆时光中,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滑稽尴尬的相识,莫名其妙的寄人篱下,学霸与普通少女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引发了一系列青春期幽默搞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