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两年有余,却从没有摸过真正的枪。操练时,他握着木头刻成的步枪,演习军操或者刺杀;打仗时,他的腰间,永远插两个丑陋的木柄手榴弹。两个木柄手榴弹,那是他的全部装备。
部队一百多人,枪却只有三十多杆。三十多个人趴伏在战壕里,像托着娇嫩的婴儿般托着自己的枪。他们眯起眼,拉一下枪栓,射出一颗子弹。子弹慢悠悠飞向敌群,翻着跟头,有气无力,他想也许用两根手指就可以将它们轻易捏住。可是那毕竟是枪。步枪。汉阳造老步枪。真正的枪握在手里,人就有了胆子,就敢把脑袋探出壕沟,就敢眯起一只眼睛瞄准,就敢一边射击一边骂粗话,就敢像一名真正的打仗的士兵。哪像他,塞在人缝里,胡乱地将两颗手榴弹甩出去,仗就打完了,人就撤回来。他的战斗永远只有几秒钟。手榴弹就像两只爆竹,嘭嘭,炸开,击起一缕尘烟。他的手榴弹只能炸死一只蚂蚱,或者将一棵车前草连根拔起。
持枪的士兵不断死去,后面的人不断补充上来。将步枪从死去士兵的身体下抽出来,端平,眯起眼,拉一下枪栓,他就成了枪的主人。却永远没有他的份,长官说他是新兵,打不准,子弹金贵着呢。他当了两年兵,却还是新兵,他不服。他不服也没有办法。操练时他的双手永远握一支木枪,打仗时他的腰间永远插两颗手榴弹。
他挤进人缝,甩出一颗手榴弹。手榴弹砸上对方的头盔,高高弹起,掉落地上。落到地上的手榴弹嘶嘶冒着青烟,他倾起耳朵,期待一声酣畅淋漓的爆响。然那手榴弹像一位垂死的老人,青烟喘尽,再也不见动静。他探出脑袋,又将另一颗手榴弹使劲甩出。手榴弹在空中炸开,弹片四溅,却静止着,迟疑着不肯落下。
他撤了回来。
半小时后他再一次冲上去。长官告诉他防线被撕开一条口子,需要他们顶上去。仍然在腰间插两颗手榴弹,仍然猫着腰,仍然约等于赤手空拳。两颗手榴弹很快扔出,将地面炸出两个白色的小点。敌人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们的呼吸聚集成一股强劲的飓风。他战战兢兢地缩回战壕,他看见遍地的残肢断臂。他看见一杆枪。
真正的枪。老枪。尽管那支枪已经被打得滚烫,尽管枪膛里只剩一颗子弹,但那毕竟是一杆真正的枪。他把枪攥到手里,手指扣紧扳机;他牙关紧咬,眉毛上扬;他大吼一声,猛然起身!他无奈地发现,对方已经冲进了战壕,他的天灵盖,早被黑洞洞的枪口顶住。
没来得及开枪,枪就被缴获,他就成了俘虏。
他被重新整编,成为对方队伍里的一员。可是他仍然没有枪,现在的队伍,并不比原来的队伍强多少。他穿着崭新的军装操练,手里提一杆烧火棍般的木枪。打仗时,属于他的,仍然是插在腰间的两颗手榴弹。手榴弹丢出去,他的仗就打完了。属于他的战斗,永远只有几秒钟。
他认为,他活一辈子,他当兵一辈子,也不可能摸到一杆真正的枪,更不可能杀死一位真正的敌人。
夜里他们遭了埋伏。对方将他们逼进一片麦田,靶子一般瞄着打。他们开始了惨烈的冲围,前面的兵被打倒,后面的兵冲上去;前面的兵再被打倒,后面的兵再冲上去。尸体堆成小山,他们爬上尸山,勇往直前。两颗手榴弹早已扔出,他的武器只剩下牙齿。他胡乱地突围,胡乱地逃跑,胡乱地向前或者向后,胡乱地在原地转着绝望的圆圈。一颗子弹射穿他的下鄂,又一颗子弹咬中他的髋骨。他跌倒在地,狗一样爬。一颗手榴弹在他的面前爆炸,弹花炸开,黑色的弹片直直切向他的喉咙。他伸出手,空中将两片弹片俘获。那是两片圆形的弹片,就像儿子的眼睛。
他的队伍被打散,突围者了了无几。他的周围撂满战死的士兵,他们的鲜血让土地变得肥沃并且黏稠。他的身体动弹不得,血汨汨地流。他嚎哭不止。
一位士兵蹲在他的身边,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点一点地死去。突然士兵认出了他,大惊失色。士兵迈前一步,用脚碰碰他的脑袋,说,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你有什么要求?
他闭起眼睛喘息。稍顷,他说,能不能让我,摸一下你的枪?
士兵愣住。士兵愣了很久,说,开什么玩笑?然后起身,离开。士兵把枪背在身后,步枪,老步枪,汉阳造老步枪,木柄,无准星,枪管扭曲成蛇,似乎已经盘上士兵的身体。
他将那杆枪狠狠地看了两眼,然后,从眼睛里流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