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他的外孙。电视上气氛热烈,山呼海啸。主持人说,这不是比赛,这是战争!他的话让老人不屑地撇撇嘴,扯淡。
这是战争?老人喃喃自语,战争会有这么多观众?我们误入丛林,周围死寂一片。似乎连苍蝇都没有一只,可是我们知道,对方的狙击手无处不在。我们走,走得很慢。我们爬,爬得很小心。我们猫腰,我们卧倒,我们匍匐前进,我们屏住呼吸,我们把耳朵紧贴地面。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你从来没有听过的静,一片叶子掉落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就像引爆一个地雷。我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端着枪,往前走。噗一声响,有人倒下了。他躺在地上嚎叫,向肚子里塞着打结的肠子。他求我们帮他,他说,再给我一枪。
我知道这是比赛,老人对外孙打断他的话非常不满,不过跑上几千米。你看看他们的装备,运动汗衫,运动短裤,专业跑鞋,说不定还服用了兴奋剂……我们呢?钢盔!水壶!子弹夹!掉了扣子的军装!饥肠辘辘!我们趴在草地里,不敢动。中枪的兵还在嚎叫,他喊他的妈妈,喊他的妻子,喊他的女儿,喊他的祖国,喊我们。他啃着青草和泥土,他的嘴巴变成绿色。他求我们补他一枪,他说你们都是我的亲爹。他嚎了很久,声音小下来;他小着声音嚎了很久,终于只剩下喘息;他喘息着抽搐很久,终于不动。他是睁着眼睛死去的,他肯定恨我们。可是我们帮不了他,稍一抬头,就会像他一样死去。
他们跑得都很快,老人说,那是因为,他们是在跑道上,我们是在丛林里;他们是职业运动员,我们是临危受命的战士。之前我们是农民,是学生,是修鞋匠,是教书先生,是医生……我们听从祖国的召唤,远离故土,来到前方。我们趴伏很久,终于有人跳起来,端着枪往前冲。他喊叫着冲向一棵大树,他把那棵树当成了敌人。他用匕首疯狂地戳那棵树,他把那棵树削成了筷子。又是噗一声响,他就倒下了。他被子弹掀开脑壳,他的脑袋冒着丝丝白气。一只眼球滑进嘴里,被他咬得喀喀作响。他吃掉自己的眼球,他一边吃一边冲我们笑。他入伍以前,是一家眼镜店的学徒。
你在听吗?老人问他20岁的外孙,你不用紧盯着那个运动员,他跑得快,或者跑得慢,不过成绩不同罢了。可是在战场上,跑得快,就是生;跑得慢,就是死。你机智敏捷,你骁勇善战,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稍不留神,你就会死去。你相信运气吗?战场上无处可藏,你只好相信运气。我们逃出丛林,经过一条小河。我们认为危险过去,却再一次中了埋伏。到处都是子弹,子弹悬浮空中,静止不动,你乱跑乱蹿,甚至稍微一动,就会撞上去。你让自己不动,你看手榴弹在空中炸开,你盯着弹片一丝一毫地接近你,慢慢扎进你的身体,一点点切开你的喉咙,你想躲,可是躲不过去。河水里漂着孤零零的脑袋和残肢,树桠上挂着的撕成长条的军装和缓缓蠕动的粉红色肠子,树杆上爬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和一蹦一跳的丝丝肌肉。
第三圈了吧?他怎么还跑第三?老人歪着脑袋看他的外孙,体育有什么用?为了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就像战争,为什么要有战争?战争能得到什么?也许有人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正义与邪恶,侵略与解放,死得壮烈与苟且偷生,拼成炮灰与恭手相送,谁说的对?该信谁的?标准在哪里?我们只知道服从,哪怕明知送死,哪怕明知毫无意义。敌人画一个圈儿,枪膛上满子弹,手榴弹堆起小山,我们就钻了进去,像靶子一样被他们瞄着打。六十多个人全都被炸成肉泥,只有我逃了出去。我逃了出去,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我跑得快。我什么都不想。我要什么正义?我要什么胜利?我要什么责任?我要什么壮烈?我只想逃命。我打光所有子弹,我把子弹全都打进水里。我扔掉空弹夹,扔掉水壶和干粮袋。我把枪也扔了。河水被烙得滚烫,我就像在开水里蹦跳的虾米。虾米能逃出开水吗?靶子能逃离射击场吗?你知道这有多难。
第五圈了吧?现在他的队友跑第一。老人指指电视说,我知道这是策略,队友为他做掩护,力保他的金牌。战场上也有队友,战场上的队友叫做战友。我逃出来,我在草丛里躺了一天一夜。我好像睡了过去,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我好像梦见你的外婆,又好像谁也没有梦见。我挣扎着站起来,拄一根棍子往河的下游走。我极其狼狈又极其虚弱,一只蚂蚱就能将我踢倒。我走啊走啊,突然感觉左腿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低头看,就知道是中弹了。那一枪打得真够狠,那一枪将骨头击得粉碎。可是,我跟你说过,那一枪,是误伤,是自己人送给我的。后来他们说因为我戴了敌人的头盔。我不戴敌人的头盔我戴谁的头盔?我的头盔早被手榴弹拧成麻花,我得活着,我需要头盔。自己人没送我头盔却送给我一颗子弹,他们是我的战友。
只剩最后一圈了吧?现在他终于跑到第一。只要保持到终点,这就是一块足可以让他享用终生的金牌。老人喝口水,说,对这场比赛,他肯定会一辈子心存感激。可是我痛恨那场战争!它不仅让我失去六十多位战友,还让我在下半生里,经历了太多别人不曾经历的苦难。我回来,回到祖国来,几年以后,竟然被投进监狱!知道原因吗?因为我没有在战场上死去!为什么大家都死了就你活着?有问题!被怀疑通敌,吊起来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胡乱招。胡乱招了,罪行就重了,打得就更惨。打得更惨,再胡乱招……一个人被折磨得受不了,就会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多了,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那时我没有信仰。那时我什么也不信。正义,道德,荣誉,因果,法律,宗教,民族,祖国……什么都不信。他们不允许我睡觉,不允许我喝水,不允许我见你外婆,不允许我自杀……我在祖国以外的地方经历过一场战争,拣回一条命。我回到自己的祖国,那时,我认为这条命,熬不过去了。嗷——
老人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兴奋的长长的嚎叫。第一!他紧紧拥住身边的外孙,金牌!第一!
老人身披一面国旗,绕着屋子跑。老人跑得很慢,可是他的确在跑。老人把国旗抖开,他像战场上的旗手。老人激动难耐,老人泪流满面。老人拄着拐杖,他只有一条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