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心中早就有了众生平等的信条,对所谓的世家并没有太多尊敬。而杜源之流的世家子,更是让织成充满了鄙夷。但是织成也不得不承认,如陆焉、崔妙慧等人,那样肃然端方的态度背后,的确是代表了一种真正的世家风范: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依旧有自己的坚持。纵然是明明听到了杜家大奴的议论,也真切地体会到了杜源所谓的心意,竟是如此轻浮不值一提。
杜源看来是已经知道了她被掳掠之事。织成为了避开杜源,所行的官道本就不是最近的道路。况且她们在遇到史万石后,又很是耽搁了一些时间。
无论是那被击晕的驾车大奴,还是被捆缚于林中的小婢,如果机缘凑巧为人所救,是完全来得自去通知正在附近庄园中小憩的杜源的。
又或者杜源只要见她久久不归,派人去打探一下,也会知道她已经反为别人所掳掠。
不管杜源是否派人焦急地去寻找她,但从这城门口守着的杜氏大奴的言语之中,便知杜源至少是并不在意她的名节。
若当真在意她,不会称她为他的爱姬,更不会连一个大奴都能知道她被人所掠,且还可以与守门军士随意谈论。这不是对待杜源大妻,也就是杜氏主母的态度。
杜源从头到尾,都是将她当作了爱宠禁娈般看待。即使他再怎样殷勤倍至,却并没有从心底里对她产生尊重的爱恋。纵然从他现在对待崔妙慧的情形来看,昔日前往崔氏提亲的世家中,他应该算是最为踊跃的人选之一。
但崔妙慧从失去“清河崔氏”这个家族的庇荫后,便已从大妻人选的地位,直接跌到了一个绝色的尤物层次。
然而,从崔妙慧的姿态可以看出来,即使杜源此举太伤人心,即使崔妙慧知道自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依旧没有放弃她的尊严和骄傲。
这是件好事,说明她心性坚定,不易阻挠。
但也是件不好的事,说明她实在不好收服。
不错,收服。其实从在宫中见到崔妙慧的第一眼起,织成便起了要收服她为已所用的决心。
守门军士一眼便看到了戴着面具,在马背上端坐巍巍如岩松的杨阿若,慌忙甩掉那几个杜氏大奴,迎上去唤道:“杨都尉!”
又好奇地看着众游侠儿所簇拥的车队,谄媚道:“这是哪家的眷属,竟劳动您亲自出城?”
杨阿若在洛阳公开招兵,洛阳令佯作不闻,但所有的守军却是一清二楚。洛阳城备败敝,政治中心实际上已迁至邺城,这些守军并不算什么精锐,杨阿若麾下游侠儿勇猛如虎,他们哪里敢直撄其锋?所以平时见着,倒是客气献媚的居多。
至于杨阿若的面具,最初是看着好奇,如今却已经习惯,但不觉得什么了。
杨阿若倒也不是一味的冷漠,对他们点了点头,道:“这是我的家眷。她们自凉州赶来投奔我,我也是昨天才得了信,连夜接了过来。”
酒泉也是凉州四郡之一,陇西人向外提起,总是以凉州代称的多。一边招了招手,那个刚升了小校的游侠便上前来塞了些钱在那军士手中,笑道:“天气太冷,拿些钱去兄弟们买酒喝,搪搪寒气!”
那些军士喜出望外,连连称谢,纵是起先也受了杜氏的银钱,说要细察过往男女。但一来得了杨阿若好处,二来也绝无胆子去检查他的家眷,根本未曾提一个字,便赔着笑放行了这一队人马。
便是那杜氏大奴,见到杨阿若等人,早就颇有眼色,将身缩在门洞之中,连口大气也不敢喘出来,眼望着他们走远,还是一脸的艳羡敬畏之色,彼此交谈道:“没想到一个游侠首领,竟比世家子还要威风!便是我家少君,如今须也没有这样的排场哩!”
作为“相貌清俊的年少匪徒”,织成悠然赶车,对这些情形一概不理。倒是杨娥坐在车内,几番看向崔妙慧,心中有些忐忑,唯恐她又呼救起来,惹出些麻烦。
虽有了上次惹上史万石等人的前车之鉴,但这一次织成并没有打算将崔妙慧的嘴巴堵上。杨阿若就在身畔,纵然崔妙慧呼救起来,若是他连按下此事的本事都没有,也徒具一个游侠首领的虚名。所以织成并不担心。
崔妙慧果然是个聪明人,自始至终,都一声未吭。
进了洛阳城,一直未曾理睬织成的杨阿若,忽然从马上转过头来,淡淡道:“不知董君族叔何处?杨某这就派人护送你们前去。”
织成听出冷淡之意,笑着答道:“族叔离乡已久,路途不靖,久未互通雁书。想要寻找还要费一番功夫,况且真初来洛阳,风尘仆仆,实不宜径去族叔府上,自当先寻地方安置才是。”
言毕遂向史万石招了招手,叫了一声:“史君!”
她颇有分寸,对外人都是叫着那独特的称呼“史老板”,但与史万石相对时,却是叫他“史君”。史万石自知身份低贱,实是当不起一个“君”字,但织成私下对他如此尊重,他心中也未始不懂得感激。
遂赶紧跑过来道:“董君有何吩咐?”
“吩咐倒不敢当,”织成笑道:“听说你在洛阳新置了宅子,想必对房舍置业是有些熟悉的。我这番到了洛阳,还要烦请史君为我寻觅一处好宅第,租赁便可。”
史万石连声道:“自当为董君效力。但不知董君喜欢什么样的宅子?洛阳城如今空出许多宅第,有的已经失了原主,由族中照应。有的便是原主尚在,也苦于无钱修缮,好宅第倒是多出许多。”
洛阳经过几次兵劫,权贵逃逸一空。便是有些没有逃走的,又遭受了数轮杀戳。眼下曹操虽平定了局势,但正如史万石所言,无主的宅第颇多。便是主人没有遇难,也丧失了不少资财,对于大的宅第无力维护修缮。
史万石还在喋喋不休,倒是体贴周到:“若论清贵华美,自然是要选在步广里、永和里这些达官贵人聚集之处,若是做生意,城中九市,现唯有金市尚存……”
织成已是打断了他话头,苦笑道:“真如今潦倒至此,哪里还敢住以步广里、永和里这些地方?况且要开织坊,自然是要开在金市了。”
史万石笑得眼睛眯眯,看上去简直热情得象东道主:“那更是好办,史某来洛阳有些时日,对金市也颇为熟悉,不出三日,定能为董君找处好宅第……”
“是为我们。”织成再次打断了他,笑着纠正道:“这织坊,必定是有史君一份。纵然你财大气粗,真却不能失了信义。”
史万石的确是财大气粗,当时献金也好、送人也罢,包括答应共开织坊都不过是为了赎回性命罢了,后来看出杨娥对这董真颇为亲近,更是想借此与杨阿若搭上些交情,哪里在意这小小一间织坊的出产?
当下干笑几声,道:“是、是。”又殷勤道:“宅第找到之前,还请董君在敝舍盘桓数日,方显得我这合伙人的诚挚之意。”
杨娥在牛车之内,却将几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急得一撩帘子,叫道:“阿兄!董君初到洛阳,一切俱是陌生,纵是寻找宅第也要几日,这几日之中,却让董君往哪里去?”
杨阿若瞪了她一眼,道:“董君自有安排,你一个闺阁女郎,到了洛阳,便傍着阿兄而居,闲时多习女红罢了。外间之事,却不必多问!”
“你现在知道我是闺阁女郎?当初却为何就敢将我和阿娘弃在酒泉?董君对我们几人,有救命之恩,你不把亲生妹子的性命放在心上,我自己却宝贵得紧!他如今方到洛阳,正是我报恩之时,为何我就不能多问了?”杨娥并不怕他,针锋相对。
杨阿若对自己这个妹子简直无计可施,气得心口都仿佛要隐隐作疼,却又无法反驳,只是黑了脸不说话。
织成看在眼中,暗暗好笑,却不得不为杨阿若解围,向杨娥道:“杨都尉言之有理。他如今要做的是大事,岂能分出闲心来照管我们几个闲人?至于什么救命之恩,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最后还是多赖尊兄相助,才能平安到达洛阳,早就不值得一提了。”
杨娥见她温言说话,不知怎的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哽咽道:“然而……然而你几番冒死相救于我,我却……”
“我可先在客栈中安置,宅第找好后,一定也会请杨女郎并尊兄一起来做客,那时我这小小织坊,还要多得杨女郎之力呢。”
织成口中说话,眼角却发现杨阿若站在一旁,面具之下翻了个白眼,似乎很不以为然。
好不容易劝下了杨娥,却见秦氏怯生生地出了牛车,叫道:“董君!”
织成颇有些诧异,秦氏却抱着婴儿,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奴大胆,也想请董君收留。”
“啊?”
“奴夫早丧,族中只几个叔姆,这次我被王大逐出,她们却未曾关照过我一句,这样的亲戚,奴也是不想要了。”
秦氏的目光异常坚定而又渴望,带着一种担忧和期盼:“奴听董君说要建所织坊,奴昔日在家乡,夫丧之后为了生计,也将此儿负于身后,日夜相随,在一些织坊中做过工,若董君肯收留,奴愿投效董君,立契亦可,只想为奴与奴这小儿,找个立足之地,求董君开恩!”
言毕又拜下身去。
杨娥却惊讶地扶住了她,叫道:“秦氏姐姐!你不与我和阿娘一起么?为何忽然要离开我们呢?”
“阿娥此去,是傍兄而居,奴岂敢厚颜相寄?”秦氏带着伤感的淡笑,一手抱着婴儿,另一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董君是个好人,奴也想自己求生,亲戚尚且不能相助,又怎能连累阿娥你呢?”
杨娥见她话语柔和,但语气却颇为坚定,知道其心意无法逆转,一时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难过,泪珠盈眶,泫然欲涕。
杨阿若却舒了口气,道:“如此也好。我今虽在洛阳,但不久便要回去酒泉,为太守报仇。到时阿娥还要多累你们照顾,虽是离居,却可时常来往,阿娥应当高兴才是。”
杨娥转念一想,觉得甚是有理。但她此时心中多少还有些怨念,偏过头去,还是不肯搭理杨阿若。
织成没想到秦氏也自愿投靠,此时方才笑道:“秦氏姐姐若肯来帮我照应织坊,自然是好事。真,求之不得。至于投靠立契之事,过些时日再说罢。”
这秦氏不比那些女子,对于其来历尚未摸清。织成也不愿就如此冒失地收为奴婢,但织坊新立,有个熟手相助总是好的。
当下秦氏携子与杨娥等人道别,连同众女一起,跟随在织成身后,俨然便是以主人相待了。
杨娥虽有些舍不得,但也只能随杨阿若而行。临行前再三叮嘱,让织成购好宅第后,务必派人去杨阿若等人驻兵之所告知自己,这才含泪离去。
织成却婉拒了史万石要迎她们入府之举,就在洛阳城中找了一所客栈,安置了众女。
她对史万石颇有戒心,加上崔妙慧之故,纵有杨娥兄妹在,也不敢轻易入住史府。好在她身边有着不少金钱,拿出来时倒让包括史万石在内的众人吓了一跳,对她的世家子身份更是深信不疑。织成在众女之中,挑了两个面目娟秀、处事伶俐的女子,一个侍奉自己,一个侍奉崔妙慧,这便是阿茱与阿萝二人了。
史万石办事效率颇快,只在客栈的第五日上,他便亲自来访,说是已在金市找到了一处宅第。
那宅第处于金市西南角,藏于一道深巷之中,但出门不过百步,拐过一个巷角,便到了金市最为热闹之所,端的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且宅子颇大,有三四所房舍,包括了花木庭院在内,约有六百多个平方,用来做织坊兼住所绰绰有余。
更难得的是院中花木甚多,虽是深冬,仍可想象得出春夏繁茂之景,或许也委如绿云。
故此当史万石询问织坊取什么名字时,织成脱口而出:“就叫云落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