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第一次见到这样惨状,只觉胸口一阵翻腾,只有强行忍住。但听齐方这般说,忍不住道:“路上倒毙的这些尸首,似乎并无一人作游侠打扮,想来阿若无恙,还在与黄贼相持呢!”
齐方眉头紧锁,却慨然叹道:“阿若貌如处子,性如烈火,黄贼纵是联合其他逆贼,也未必能令阿若退缩!”
董真听到貌如处子这四字后,心头不禁有些古怪,想道:“杨阿若未曾毁容之前,难道长得这样清秀文弱?堂堂一个游侠首领,竟是‘貌如处子’?那又是如何弹压这勇武如虎狼般的游侠儿,令他们心甘臣服的呢?”
路上荒凉至此,当然也无法寻找客栈或是人家歇脚求食,幸好众人自备了干粮清水,倒也无饿渴之虞。
自洛阳到酒泉,寻常要两天两夜行程,如他们这样日夜兼程,自然比寻常行路速度要快上许多,天亮之后,周围景物已大大有了变化。
酒泉自古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交通要塞,也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自汉武帝时霍去病击败匈奴浑邪王,并将匈奴人一直驱出玉门关外后,酒泉便成为了汉人的疆域,朝廷在这里设了酒泉郡,包括乾齐、玉门、禄福和会水四县,并以禄福为治所。最兴盛之时,有几十万汉人跋山涉水,来此居住繁衍。
早在另一个时空,董真在读书时已经知道,古时的酒泉地形多变,既有连绵山峦,又有浩瀚戈壁,雄浑壮阔,却又清幽秀美。如今亲身来到此处,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还要奇丽:先前路上所见的荒芜已不再出现,石板铺就的官道旁泛出了青青草色,从道上放眼望去,两边林木茂密,草地连延,远处的山体高插入云,最上端银妆素裹,竟是难得一见的冰川雪景!
不知是否回到了家乡,杨娥一路的精神焕发许多,虽然依旧是担忧兄长的安危,但沿途并没有遇到什么杨阿若手下的逃兵散卒,也没有见着多少惨烈的战场,所以心中对于齐方的判断很有信心,相信兄长至少目前尚在支撑。
见董真一副新奇模样,便驱马过来,鞭梢一挥,指向那连绵的雪峰,道:“那便是祁连山啊!山中盛产美玉之精,大名鼎鼎的夜光杯,便是取自于祁连玉材制成的呢。你从小便在江南,恐怕未曾见过这样的风光罢?”
她口中所说的祁连山,其实是包括了整个祁连山脉。祁连,是匈奴语,意即“天”。祁连山便是天山之意。对于夜光杯的评价中,有所谓天光如杯,这个天,或许并不仅指天空,也有可能是指的祁连。
只是杨娥一说到美玉二字,董真却不由得摸了摸怀中:那枚杨阿若所赠的玉环,也是白玉之精制成,不知可否采自这祁连山中。
由玉环又想到杨阿若,遂应道:“是,想来也只有陇西之地,祁连雪山,才能生养出你阿兄那样冰雪美玉般的大好男儿!”
杨娥听“他”以冰雪美玉来形容自己阿兄,又是喜欢,又是担心,抬首看向祁连山,怔怔道:“再过半天,便会到达禄福城下,阿兄说过,酒泉四县,黄贼已占其三,阿兄兵马不足,不能齐头并进,唯有专心攻打黄昂所在的禄福,擒贼擒王,方能安定四方。”
董真明白她的担心,想到自杨娥收到飞鸽传讯后,杨阿若等人在战场之上,已又独力支撑了两日,心中也忧火如焚,遂往马臀后猛抽一鞭,喝道:“快!”他的身后,百余人的队伍也纷纷挥鞭击马,加快速度,官道之上,端的是奔走如龙,声威矫健。
大黑马四蹄踏地,风一般向前窜去。迎面的寒风,却并没有因为道旁的美景而减弱,反而因了马速加快,更为阴冷剌骨。
董真换了一只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伸到口边,大口呵着热气,想要缓解那已经半僵的手指。
杨娥打马跟了上来,嗔道:“不着甲也罢了,记得你走时,崔夫人给你拿了幅貂毛的手套,怎不带上?”
的确,这百余人的队伍之中,就董真与杨娥不曾穿甲带盔,董真是因为实在穿不惯这东西,也试着穿了一套最轻的甲胄,还是一穿上就觉得骨头被压沉了半截。别说上阵杀敌,连行动都实在困难,就得罢了。
杨娥身形娇小,那些甲胄没一套合适的,穿上后整个人在甲中咣咣当当,行动太过不便,索性便穿了布袍,只将头发束作男子式样,倒也显得英武俐落。
她此时虽是关怀之语,但说到“崔夫人”三字时,多少还是显得有些异样。
董真回首一笑,道:“大家都是葛布手套,就我戴一副貂毛,这是上战场还是赴宴?如今这百余人的小队,我便是主将,自当与兵卒同甘共苦,索性就不要戴了。”
“我们陇西天气寒冷,与洛阳不同,如今这样时节,有些地方滴水成冰!”杨娥与“他”并辔而驰,风声呼呼,她索性放开嗓子叫道:“你若不肯戴,只怕这手指迟早不保!”
董真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时日来,她已渐渐摸着了那天一神功的路数,连同左慈所赠的《九转金液丹经》上的法门,也时有练习。前者培养真气,后者便是传授技法,综合起来学习,倒也津津有味。更妙的是只要心神凝聚,旁无杂念,平素便是连走路、吃饭之时,也往往能暗中在体内循环真气几个周天,倍觉精神爽利,身体轻捷。
此时“他”虽骑马飞奔,但真气一直在体内流转,便是露在风中的指节被冻得半僵,也不过是表面的肌肤有些干燥罢了,指节内部血气却十分充盈温暖,并不曾伤到什么肌肉经络。倒是因为一路马背颠簸,董真又并不惯常骑马,双腿内侧已被磨掉大块大块的粗皮,血水渗出,“他”暗暗垫了手绢在内,又穿深色衣服,外面看不出来。然而那皮下的嫩肉一碰马鞍便如针剌一般疼痛,“他”几时受过这样的苦楚,但为了“身先士卒”,遂强行忍住。
杨娥见“他”如此固执,不禁急道:“是真的!我从小在陇西长大,还曾不小心冻伤过指头呢,你是为了救我阿兄才去的,可不能有丝毫损伤!”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董真含笑道:“区区手指,何足道哉?”
“他”不欲就这个话题与杨娥多加解释,用力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大黑马长嘶一声,如旋风般往前奔去。
杨娥咬了咬唇,幽怨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打马追了上去。
众人一路疾驰,果然正午时分,周围峻岭延绵之势稍缓,地势开阔,似乎正渐渐进入盆地之中。
董真路上问过杨娥和齐方多次,对于酒泉周边地形虽不至于了如指掌,但也相当熟悉。一见这盆地的地形出现,便知道酒泉治所禄福,已即将在望。
董真知道重任将至,便令众人在此歇息,匆匆用过了干粮食水,甚至还让他们打了会盹,这才喝令上马,齐向前疾驰而去。
才刚驱马奔上一处丘陵,对面一马平川,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所大城耸然而起,虽比不上洛阳城那样虽颓旧而庞大,也不如邺城般雄伟而巍峨,墙体尽是青石垒成,未经雕琢,天然粗朴,正是一派河西大城的雄浑气象。城上插有许多旗帜,黄底黑字,因隔得远了,也看不分明,皆在寒风中猎猎飘扬。
城边原本也有不少大树,此时只剩许多光秃秃的树桩,这是攻城的方法之一。砍伐大树,使之视野开阔,填平壕沟,便于驾梯攻城。树木既然已经被砍,说明杨阿若曾出奇兵,竟一直攻到了禄福城下。
然而众人才将目光投射到城前的开阔地上,不由得都是一惊:但见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原本一路上行来都是极晴朗的天空,此时竟显得灰蒙蒙的,似有乌云压下一般,阴郁而沉重。
而在那尘土之中,便有无数骑士穿梭奔跑,马蹄后腾起大团大团的尘雾。奇怪的是他们虽在不断驱马奔跑,却只是围着一个小丘在不断回环,而且既无厮杀之声,亦无战鼓之鸣,只是缓慢而小心地,一点点往小丘上收缩包围圈,仿佛不是在战场之上,而是猎人在森林中围杀什么猛兽一般。
杨娥脸色蓦变,失声道:“是大兄!大兄在那里!”
董真运足目力,凝神向前看去,这才看清那外围的骑士都是身着黄衣,也有灰衣、青衣之属,手上拿着的武器五花八门,有剑、刀、矛、枪、棍等,当中被围着的士卒却皆是绛袍单甲,身执矛槊,显得配备要严明得多。阵中虽未厮杀,然杀气弥漫,即使是隔了这么远,董真等人也觉得背上发寒,所有汗毛自然而然地森森竖立。
齐方失声道:“黄贼势大,阿若被围在当中了!”
此时众人也都看出,那些穿着不一,武器多样的骑士,想来正是逆贼黄昂的麾下私兵。而杨阿若等人毕竟是领了武威太守所赠的军衣兵器,所以穿着鲜明整齐得多,也一眼便能看出来。
看阵中情况,宛若一块玉瑗,杨阿若的一千人马只有那被称为“好”的穿孔大小,黄昂人马却足是其数倍有余,且将杨阿若部曲围得简直是水泄不通。
但即使如此,杨阿若的部曲兵卒却并无乱象,显然锐气尚在,是以黄昂的人马纵然众多,也小心翼翼,并不敢发起冲锋。想必当时杨阿若等人攻城时,黄昂部众死伤惨重,虽然黄昂毕竟势大,派兵苦压之下,后来终将杨阿若等人逼离城墙,围困在那小丘之上。但杨阿若麾下兵卒悍勇之气,却是给黄昂的人马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敢直撄其锋。
董真提缰不动,心中无数念头滚动而过,往昔在影视小说中也看过不少著名战事案例,来前也想好了应对办法,且自信曾经参加过铜雀台的那次保卫战,多少也算“历过战事”,但这毕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真正的战阵,只觉脑子一片混沌,似乎连眼耳也都不够用一般。
杨娥在旁连叫两声,董真都似乎充耳不闻。
只到杨娥叫第三声时,“他”才竦然惊醒,心道:“大战在即,生死存亡,仅在一念之间,我可千万要谋划好了,莫将这一条小命送在了陌生的时空!”
“他”自问是个过客,一向爱惜性命。但不知为何,或许是性格深处本就有着冒险的因子,每逢危难,即使知道惜命,却从未真正躲避过。昔日在织坊时应对元娘等人,在敬神衣大典上应对武卫之乱,在万年公主墓中营救曹操,此时又为了一个杨阿若,头脑发热地跑来战场上相救。
这件件桩桩,皆是最危险不过之事,偏生自己还慨然行之。
“他”脑中闪电般地定下了想法,低喝道:“祢云会!”
一骑士驱马出列,应道:“喏!”
这个祢云会是何晏这百人卫队的一个头目,一路上事宜皆由齐方照应安排,却是祢云会居中调停。他出身世族,但精干英武,何晏派了他来,也是看中他的能力,再三叮嘱务必要听从董真之令。
此时他挺胸立背,竖起耳朵,只听董真喝道:“你带上八十人,去附近山林之中,砍伐树枝,捆绑在马尾之后,在方才那丘陵之上来回奔跑,务必使尘土腾起,做出宛若有数千人的动静一般!”
祢云会一怔,随即明白董真用的是疑兵之计。军中一般都有望气之人,即通过马蹄腾起的尘土来判断对方的人马数量。这八十人虽少,但若分成几个小队,交错对面奔跑,马后所腾起的尘土却会相当可观。又隔有丘陵阻挡,望气之人从城上望过去,那些人马若隐若现,或许真如数千人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