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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似是益黄

****之退后一步,但见先前还隐然为同盟的众人皆避开去,且都以愤怒目光看向他,显然无涧教三字,实是如蛇蝎一般引起了公愤。兀自咬紧牙关,辩解道:“阿解分明是汉中游侠,哪里是什么无涧教人?全是这董真诬谄于我!”

“无涧教的妖人,虽然身上并无印迹,但若其内力诡异,若是有人能将真气逼入其腕脉,则在颈下会出现淡红一线,有如蛇形。”

杨阿若忽然开口道:“各位不信,尽可一观。”

****之心中一片冰凉,却不得不再作最后的挣扎:“你胡说!他人已经死了!哪里还看得出来?你……你本就是董真的同伙,你们在诬陷我!诬陷我!”

“我还要带他回去面见族老,作个证人呢,怎会让他轻易就死?何况若他是游侠,这位游侠首领会不知道?”

吴退以看白痴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向这位困兽般的族兄家主:

“其实你的护卫中,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无涧妖人。你先前令护卫以毒箭暗中伤人,弩箭之物向来精贵,族兄你身为家主,你的护卫才能使用。那名护卫的弩箭是你所赐,他人虽然死了,但那弩箭之上的奇毒,若是叫人认真查一查,不也能查出乃是无涧教最擅长的毒药么?族兄!你这般敢做不敢当,却也当不起这家主的名头!”

“吴君说得是,”董真叹息一声,竟起身向吴退揖了一礼,“诚恳”道:“诚之初来贵地,又岂敢开罪各织业大族?只是这****之实在歹毒,竟不欲令诚之有立锥之地!幸得吴君慷慨仁慈,愿为诚之在族老面前分辩,诚之别无所物,唯用药方一张奉上,聊表敬谢之意!”

言毕从袖中取出一张帛纸来,轻轻塞到了吴退手中。

吴退粗略一扫,但见帛纸上方便是一行字迹写道:“解疫之方”。

不禁大喜过望,连声道:“董君高义!不以吾兄之昏愦而迁怒于吾族,还以妙方相赠,弗如这次是真的弗如了!”

董真以“诚之”的小字自称,当然是表示亲热,他又岂能不表现出接纳之意?这弗如二字,当然也用得极妙。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笑声之中,皆是心愿得谐的快意。

****之身边却不知何时,已站有数名精悍汉子,而他硕果仅存的几名护卫,早就被挟制得动弹不得。看那些汉子的服饰,与他的护卫极是相似,显然也是吴族中人,却是吴退的人了。

****之的恶毒咒骂与叫嚷,很快在这群人中消失了。

冯京呆呆地看着先前还不可一世的益州大户、三大家主之一的****之,被捆得象一只粽子,塞上嘴拖了下去。

黄唯青的脑门上,已经密密麻麻,全是一片冷冷的汗珠。而他竟然都不曾去抬袖擦一擦,因为衣袖乃至整件衣袍,皆在瑟瑟发抖。

“哦,黄大管事。”

董真仿佛忽然想起了他,歉然一笑,道:“其实不仅是金大和金三他们死了,他们所率的那一支私兵,也全军覆没。”

这不是废话么?那些被祢云会手下带来的人头,似乎还在眼前滚动不已。金大的雉羽盔和铁札甲,还被祢云会特意穿在身上来示威!

黄唯青全身一颤,董真又道:“杀他们的,是牛头山未曾剿尽的山匪,他们上次被剿得太狠,也穷得紧,许是见金大他们是行商,便想杀人取财。唉,如今道路不靖,匪徒如麻,黄大管事怎不好好叮嘱他们,要小心一些呢?”

冯京面部呆滞,但心中却转得飞快:

谁不知道刘备刚刚剿了牛头山?这山匪就敢出来找行商报复?何况金大他们模样凶狠,兵械精良,足足有数百人众!哪家山匪这般没有眼力,单找这实力最强的他们,却放过了其他的中小行商?

董真话锋一转:“虽则那些兵械盔甲,山匪们还未来得及弄走,便被云会击败,全数缴获。但想来黄管事你们益珍织坊富甲天下,也未见得稀罕这些血气冲天的物件,我就让他们随意处理了,黄管事意下如何?”

黄唯青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上几句狠话,无奈今日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甚,无论是那几声仿佛能震裂天地的“天雷霹雳”,还是后来的血肉横飞,皆是多年来横行益州的他未曾经历过的地狱景象。

能察觉到黄唯青的暗中布置,并设下埋伏反戈一击,反令黄唯青的私兵受到重创;与吴退相联手,彻底击垮****之,又白白送上药方,以解除吴家眼下的危机;这是在吴退夺得家主之位的同时,也迫使吴家不得不与之交往。无论是自己势力的被重创,还是相助吴退卖个人情,无疑都是董真借此打入益州的两根楔子。

以威慑之,以恩结之。

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只因一切的恩威背后,都隐藏着强大的网络——没有得到足够准确及时的情报,董真便是空有一肚子计谋,也无法实施。

有这个能力相助她在巴蜀乃至天下,迅速而准确地取得情报的人,不是眼下势力尚未在巴蜀铺开的刘备,而是端坐那张案几之后,优雅冷漠,有如天人的游侠首领杨阿若。

黄唯青似乎此时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董真,根本不似想象中那样容易对付。他以令得杨阿若都甘愿相助,为其所用,又能在短短时间之中,便能使刘备与之达成同盟,甚至刘备还能默许他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大肆杀戳——便如锦园中的这场血战,还有所谓的“牛头山山匪劫道杀人”,杀声震天,可刘备在葭萌的驻军简直是仿佛眼耳皆失,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黄唯青此时心中,恨悔交加。

这样的一个董真,他们怎么就会愚蠢地认为自己可以轻易取代,即使杀了也不会引来刘备的报复?

刘备先前对他们派去的使者没有任何表示,现在想来,也根本不是默许他们可以对董真动手,而是任由董真对他们动手!他们才是那群肥羊,且还是自己兴冲冲地奔入屠宰场的!

黄唯青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已经暗哑得不似自己了:“董……董君自便……”

砰!却是天孙织坊的那位管事再也熬煎不下去,一头栽入案几之下,当场晕死了过去,很快被仆婢抬下去,其动作相当熟稔敏捷。冯京发现这些仆婢也并非寻常之辈,那些争斗激战、死人血浆,他们皆视若等闲,从头到尾,连眼睛也未曾多眨上一眨。

场中一片静寂。

甚至连呼吸声稍大一些,都会被本能地屏住。

董真,终于以周密的计划、铁血的手腕、强横的实力,震慑住了这群一直以来都骄纵刚愎的织业代表!

果然在这乱世之中,唯有人命堆积起来的尊严,才是真正占据强势地位。

杨阿若看向那高踞主座的俊美“郎君”,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钦敬之意。

在前往巴蜀之前,早在洛阳之时,董真便先派了齐方与阿茱等人进入巴蜀。那时杨阿若也隐约知晓,却不以为意。

如今看来,董真居然是从那时起便开始布局。

看似偶然,随献美之艳使进入巴蜀,接近刘备与之合作,以利益趋之,促使刘备与刘璋矛盾激化,及至拉拢同行、分化敌方,一步一步,俱都是在她计划之中!而她自己,正是从中取利,才拥有了离云别馆、锦园,开办了蚕市,罗集了益州织业,甚至还有了一支近千人的私兵部曲!

事后想来,似乎做到都并不难。然而在数月之前,谁能想到会有今日之局面?

便是那牛头山上的“山匪”,当初她大张旗鼓“剿匪”,有谁会想到她用意深远,其志根本就不在剿灭山匪之上?

但是在场众人之中,纵然各怀心思,却都未曾想到,董真虽然是站住了脚根,但此时的心情,并不怎样愉悦,反而在内心深处叹了一口气。她不过是个女子,而且绝无嗜杀之心,只可惜这样的乱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一切的仁义道德,似乎都不能驱走虎狼。所以她只能象其他人所做的那样,用血与火铺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时代的车轮面前,多少人只能是被辗压的道边野草。

她忽然很想回去,三年太长,一年都熬不下去了。

她真想回到自己的那个时空,即使是没有柯以轩也不要紧。因为在那里,至少人命是珍贵的。

“弗如啊,”董真向着此时因盘算着家主之位的荣耀及好处,简直是花怒放、所以畏惧之意略为消减一些的吴退,笑得友好而温煦:

“其实诚之这些年来游历江湖,也得到了不少秘术。织锦方面,虽说比不上益州各位百年织坊的家传绝学丰富,但也有几样锦料值得一看。”

吴退既然与董真联手,为了那家主之位,自然要承对方人情。况且他来葭萌之前,也得到了族老们的暗示:刘备与刘璋之争未曾得出最终结果,但最近吴氏却得到了一个绝秘的消息,可以推断出刘备大有胜算。

此时结交刘备在巴蜀的唯一助力——这个来自洛阳的小织坊主董真,也是为了家族将来多一条出路。

加上董真给了药方,也算是吴家欠了其人情,放在面上,即使是益珍织坊的家主也无话可说。所以他倒不介意当众表现得热情一些,立刻捧场道:“诚之何如此谦辞也?素闻诚之出身陇西名门,又久居雒阳名都,自然见多识广,不知是何珍锦?弗如愿请一观!”

话虽如此,心中却并不相信,董真有什么真正珍贵的锦类。

董真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先是一队仆婢,仍如先前一样推车出来,车上堆放的还是那些木板。他们熟门熟路,在正对主座的空地之中,很快搭起一方宽若三丈,却有六丈来宽的狭长木台。又铺以氍毹,当中铺开几扇高大的简易屏风,屏上又饰以锦缎,却是一幅五色牡丹图,花瓣鲜明,娇艳欲滴。甚至连木台边沿都移来了几株“桃树”,树干、花朵皆以不同色泽的锦缎扎成,却栩栩如生。

映在那高台之畔,俨然一副华美气象,先前的惨烈情形荡然无存。

却听丝竹齐奏,乐音悦耳,隐有羯鼓节拍,藏于其中。而踏着这鼓点乐音,竟是自那当中那幅牡丹锦后,款款走出来一队美姬。

她们身形婀娜,高髻如云,尤其是身形颇为高挑,竟与寻常男子相仿,俱施以艳妆,香气袭人。众人从血腥中尚未回过神来,忽然见了这些美姬,更是怔住,不知董真遣这些美姬,又是什么缘故。

便是冯京一向认为自己心思飘浮,不易受到外物影响,但今日大起大落,大惊大惧,也已经是折腾怕了。此时见这高台锦绣,美姬艳丽,却心中害怕,不免有些忐忑,且总觉董真行事高深莫测,便是这最常见的乐舞场面,仍不由得在心中猜想道:“董郎这样美貌的人物,竟然杀人如麻,且每每行事出人意表,他派这些美姬出来,难道是又要杀谁?

然而,纵然众人皆如冯京一般,浑似惊弓之鸟。但那些美姬款款而来,终究是将他的目光渐渐吸引。

此时纺织物品类已经相当繁多,纨、绮、缣、绨、缦、素、练、绢等,足有数十种之众,而即使是葛、麻之类,也有緆、絺、绉、紨等十余种。

而那些美姬身着的华衣,便是异彩纷呈,皆是从未见过的色泽和款式,质地更是极为丰富:举止若无的纱、绣色纤华的缎、清透素雅的绫、纹样奇丽的锦……众美姬或穿着极短的上襦、配搭云雾般层层拖曳的长裙,或着宽袍大袖,却露出里面领口高卷、却贴着曲线所裁的衣裙,又或是花瓣形状的半袖配上胸口一排珍珠钮扣的短衣,搭有形走如波纹的百褶拖裙……然虽然古怪,却裁剪适度,当真称得上是秾艳清丽,各具风姿。

众人先前是慑于董真手段之狠绝、武力之雄横,此时才是真正被织物所震惊,便是黄唯青身后,也有个随从的管事忍不住叫出声来:

“大管事!你瞧那颜色!那染料……那不是咱们的益黄么?”

“不是益黄,”

黄唯青此时已渐渐缓过劲来,知道董真虽将他这次从益州带来的人马全数诛灭,甚至连六大金刚五死一遁,却仍未曾向对****之那样狠狠在后插“刀”,便是有网开一面之意。他心惊胆战之余,不免就在心中要多忖度一番董真的用意,并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从前并无什么盛名的“小织坊主”“破落世家子弟”的能量。

他毕竟在织业中浸淫多年,益珍织坊又是以染色独树一帜,此时只一眼扫去,便已敏锐地发现了对方锦色虽也是明艳的黄,却与益珍的独门秘色——甚至是因此被称为益珍代表之色的“益黄”有细微的差别。

他忽然眼睛一亮,紧紧地盯着那名身着秋香色上襦、云黄色下裙,身披青绿长帛的美姬。这样的衣服式样,与当下那种宽袍直裾有些相似,但更为简洁飘逸,且突出了那名美姬丰盈的上身。而那种别致的衣色,又衬托出她光洁的脸庞更加白腻,且与其衣裾下时隐时现的柳黄底绣葱青月白二色缠枝花丝履遥相呼应,越显得其风度清新,步态端雅,宛若是春之女神降临了人间。

秋香、云黄、柳黄,这三种色泽,正是益黄的主打色!

黄唯青只觉心头一阵滚烫,又一阵冰凉,患得患失,喜忧各半。而其他人偷偷看向他的目光中,也皆显得异常古怪。

所谓益黄,指的并不是某一种特别的黄色,而是所有黄色系染织的统称。

此时染法分为两种,一种是先染后织,一种是先织后染。当然前者最能考验织者的工艺水准,所以如益珍这样的专走高端路线的织坊,采用的都是对丝线先染色,再进行图案的绣织。

而由于化学工艺尚在初级阶段,此时用于染色的材料多取自于矿物或植物。矿物染色极为鲜艳,但附着性差一些,入水洗涤后容易脱落褪色;植物染色持久不褪,颜色却不如矿物色鲜明悦目。而“益黄”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正是因为其兼备了不易褪色与颜色鲜明这两大优点。但最近困扰整个益珍织坊的问题,也正是因为昔日作为“益黄”的一味主要原料是取自某种矿岩,但那矿岩却在近日出现了情况不明的污损,即使强行用来制作染色原料,其品质也大大减退。眼下虽然益珍织坊凭借着一些库存尚在支撑,但暗中已经派人四处寻找可替代品。

眼前的美姬所着衣袍,颜色鲜明,色泽细腻,一看便知并非是用纯粹的矿物质染成,其特点与益黄十分相似,而其深艳度甚至更胜过了益黄!

董真从哪里弄来的染色秘方?单是凭着这一手,便足以令益珍受到重创!

若是寻常织坊,益珍还可以强行压制,令其根本无法出头。

可是眼前这一位,不仅有秘技,有手段,还有强大的政治实力!

董真既然敢当众展示,甚至根本不避讳自己,是不是已经表露出决心,要取代益珍织坊?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只听丝竹琴瑟,声声入耳,却又有一个美姬,放开歌喉,曼声唱道:

“自幼裁丝织锦成,银梭冰蚕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歌声清泠,如山泉跳珠,一颗颗、一点点溅飞开去,跳入耳中,瞬间化为丝缎般的柔靡,又缓缓融化开去。端的是动听之极,其中自然转折、风格过渡,也显出了歌者高超的技法。

在座众人皆是富贵人,家中也养有歌姬,这几句听下来,便觉出其出色之处,想来这美姬大有来历,也绝非寻常人家所豢养。

只是此时谁都没有心思欣赏歌曲,因这四句歌词,非但是典雅蕴藉,且听起来实在大有深意。

再看那主座上含笑扫眼过来,风雅中却自有一种冷厉煞气的董真,不觉更是杂味纷呈。

有的本能陪笑,有的茫然无措,黄唯青伸手抚住额头,只觉里面宛若针尖一般,瞬间迸剌开去,剧痛之下,便似被剌了千万个小小的窟眼。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这是来自于后世的一首诗,不过是被董真略略改了前两句罢了。但是那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意思,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益州的老牌织坊,终究是要被轰轰烈烈地改变一场么?

那些盘根错节交错利用的关系、如参天大树般看似无法撼动的实力,原来也只是假相而已。只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一个小小的契机,便能连根拔起。昔日益珍织坊,可不也是一样?他们攀附上了刘璋,便压倒了从前的蜀都织坊。

便是当下,就在眼前,那吴氏不就换了一个家主?益黄不也败给了眼前的新色?大定之前,先有大乱。这董真既敢掀起这场大乱,也当有法子将其定住。那作为自家织坊,又该如何利用这乱局,趁势而入,打造基业呢?

谁是雏凤,谁又是老凤?

就在所有人各怀心思,或忐忑、或担忧、或窃喜之时,谁也没有发现,在一直以来比较老实的中小织坊代表中,有一个相貌平凡、低眉顺眼的男子,却垂下头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唔,怪不得主君要让我多多留意董真,并时常将董真行径报回……原想着董真在洛阳时,似乎与主君并没有什么往来,看来终究还是我疏漏了。这董真家的歌姬,唱什么不好?却偏偏来唱‘桐花万里丹山路’,这桐花……还能有哪个桐花?世间桐树虽多,但若论志节清贵、风标高洁,能引来凤凰栖鸣的,可不就只有主君所在桐花台的那些紫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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