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贞从街头买了张小饭桌,正抱着往回走,背后响起自行车铃声,回头一看,是卫生科科长,连忙躲向路边。
“我帮你带回去。”科长下了车。
“不行,不行。”
“咋不行?放在车架上。”
淑贞四周望望说:“怕别人说闲话。”
“怪事,附近谁人不知我们是邻居。”科长把桌子拿了过来。
“你是大忙人,先走吧。”
“骑上不稳当,那就一块走。”
淑贞走了几步越走越慢,最后竟然蹲下。
“咋啦?”
“科长,请你走吧,你不走我没法走……”
科长只好前边走,不时回头朝她张望。
星期天早上,科长打扫屋子,正在扫地,淑贞走了进来:“科长还干粗活?”
科长立起腰:“坐,快坐。我是靠干家务学大寨,正像大寨人说的,越干越想干,越干越会干,越干越能干。”
“淑贞来啦,今天不忙?”科长媳妇慧兰从里屋出来。“不要站着嘛,坐。”
“我来干,你歇歇。”
“那可不行,你不能抢我的差事,多些杂事干干,对身体好。”
“淑贞,你来可能有事,这是在家里,随便说。怕不方便,到里屋先给嫂子说说。”
“真没事,你们忙,我以后再来。”
“没事多来转转,给嫂子解解心慌。”
以后,淑贞隔三差五地来,奇怪的是慧兰每次都把她送出院门。慧兰也没去过她家。
临近腊八。淑贞的姑妈家给二儿子娶亲,淑贞娘家是地主成分,父母是“五类分子”,已过世,他们子女脸上似乎贴着无形的“印花”,凡红白大事,谁也没请过他们,他们也就从没尝过宴席的滋味。姑妈三番五次叮嘱,让淑贞那天和丈夫张鞋匠一块来。
这天淑贞穿上她最漂亮的衣裳和丈夫一块去了。姑妈把淑贞领到东屋一张老年人多的桌子边去坐。炕上多是老人,地下放的是木凳,淑贞照姑妈的指点坐在了右边,让张鞋匠坐左边。鞋匠咋说也不行,要坐别处。姑妈知道他比淑贞大二十三岁,就顺乎自然安排到别处。
随着一阵热烈的喧嚷声,姑妈老两口和几个穿戴漂亮的年轻干部簇拥着卫生科科长进来:“这里安静,多是老人,领导就坐那桌。”
科长看见淑贞:“好!你也来,对,出来散散心。”坐在了淑贞左边空着的位子。
“不行,不行!”其余的人直起身,执意要换位子,科长拦住,“咋能这样,不然我就走了。”他板起了脸。新郎进来忙摆手:“你们不了解科长,他是亲戚又是我业务上的老师,随他的便。”大家只好不安地坐下。
“咳,咳。”
科长听出是张鞋匠的声音:“淑贞你去看看有啥事?”
“啥事,哼!神经病。”
科长出去轻声把鞋匠支使走。
酒菜上齐,客人动手开席。科长给淑贞斟了一杯酒:“喝点,它能活血,对身体好。”
“不,不,没沾过,怕……”
“娃娃,听科长的话,少喝点。”
“不,不,真不会。”
“新郎新娘敬酒来了!”一位口齿伶俐的小伙子引着新郎新娘进来。
“科长,咋办?”小伙面显难色。
“照规矩嘛,按辈分年龄来。”
众人异口同声:“还是先敬科长。”
科长站着将酒接过:“那就等于我替你们先喝了。”
科长喝罢轮到淑贞。因先前的一幕,大家没吭声。她竟然端起已倒好酒的杯子:“我喝!”闭住眼一口喝下。跟着眼里泪水像断了线的佛珠撒了满胸:“你们三杯,我也三杯。”她抽噎着,“老天爷为啥生了我,快把我收回去吧……”
此情此景让科长暗暗悲伤,拍拍淑贞的肩膀:“算了吧。”他示意新郎就此罢休。
人们不知所措,屋里静得掉下针都能听见。
好一阵她笑了,擦着泪:“长辈和科长,我陪你们痛痛快快喝。”拿起壶先给他们斟上才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干了,嘴里嘟囔着:“一年十二个月,节气太多,我怕过年。”
席散。科长怕淑贞出事,推着自行车准备送她回家。淑贞说:“今天高兴,身上也有劲,我捎你。”
“不行,喝多了,又没见你骑过车子。”
“会骑,下地劳动路上有人让我学过,捎个人比男的还稳当。”说着麻利地骑了上去,“科长,快请坐上。”
这段路离家不远,东边是制袜厂,西边是香皂厂。路面平整,就是有点沙地,车骑快点随便可过,淑贞车速慢,车子不免摆动。
“等等我!”鞋匠后边大声喊叫。
“你快走,这不是在等你吗?”
鞋匠赶上来,淑贞:“你先快走。”
到拐弯处,鞋匠不见淑贞来,走上路边的高台大喊:“你们咋还没来,干啥着呢?”
鞋匠喊声没落,车子一下侧翻。科长:“不要紧吧?”
“不管那个叫驴……”淑贞猛地双臂搂住科长的脖子,“别怕,是老天赐给我的福气。”
“这不好,不好。”
“你是怕我沾脏了你,丢了官。”
“咋这样说,没有的事。”推开了她,“我捎你。”
两人骑车回到了家。
昨夜是淑贞一生最难忘的日子。她一夜没合眼,天没亮还坐在炕头回味晚上的事,联想很多。
“姐姐我来了,快开门,爹们快冻死了。”二癫子的声音,“他妈的,这个烂门还经得住爹们蹬。”
淑贞开了门。
“这两天真走运,昨天拾了个钱包,有钱,有粮票。”
“一定是偷的!你快远远地滚!”
“别他妈假装了,你和谁搞我早知道了。钱包给你,行了吧?好奶奶,你是我见过的最麻的女人,就赏我一回吧。我知道鞋匠和娃娃都不在,你还是瞧不起爹们,快!那我就强奸了,撕出了血别怨我。”
“昨天听人说今天公安要来查与‘五类分子’有牵连的户,你胆子大得很,想走我还不让你走。”
“哄谁,我让抓过很多次了,不怕。”伸手解淑贞裤带并把她推翻在炕上。
淑贞边蹬边扳下只鞋朝他的臭头猛猛地打。
门外传来脚步声,二癫子立马放手走向门边。
进来的是鞋匠。二癫子说:“原来是你这个东西!警察是你领来的?兄弟,对不起,敬礼!”
二癫子出去一看,太阳刚冒花:“原来是哄爷们!”
淑贞想去见科长说二癫子的事,可队上劳动不能误,以来月经为借口请假吧,男队长不可能准许,女队长心底可怜她,但也有难处。思来想去,还是没去。
星期天队上收工后,她没做饭先去了科长家。推门,紧闭。她寻思:“他家门从来不关,今天怪。敲吧。”
门开了。“我等着你呢,他出去了。进来吧。”慧兰满脸通红。
“那就算了。”
“我有话,进来吧。”
进了屋慧兰问:“那天夜里我家老汉去你家干了些啥?”
“没干啥。”
“不可能?怪不得你常来我们家。黑天半夜一男一女能不胡来?说实话吧,我不是那号爱吃醋的女人,只是想明明心。实话说了你们以后想咋就咋,反正拔掉萝卜眼眼在。”她给淑贞拉过把椅子,“那天回来,在气头上,恶恶干了一仗。这几天慢慢想通了,没有不吃腥的猫,男人嘛。”
送淑贞出去,门“砰”地关上。
春暖花开。这天淑贞在一簇盛开的马兰花旁的石头上坐着。
“这就对了,晒太阳如同喝牛奶吃鸡蛋,比吃钙强,对身子骨好。”科长来到她面前。
“今天家里没人,敢不敢进去?”
“有啥不敢?”
两人进屋。科长环视四周。“大变样了!这么干净,瓶子里还有花,怪不得这么香。”
“不光是花香,身子也香,还甜呢!”说着掏出把冰糖往他嘴里填了两块,“上了炕还热乎呢!”她先上了炕挽起裤腿:“桃红色袜子好看不?”
“桃红色袜子就是好看。”科长伸手抚摸,“很绵软的。”
“你如今这么大的变化就不怕别人的闲话了?”
“你过去不是给我说无人背后无人说,无人背后不说人?别人都有嘴,由他说去。人正不怕影子歪。这话我一直在心底牢牢记着。快上来吧,被子洗晒干净了。”掀起棉袄露出乳房,“这是科长的娱乐中心。”
科长叹声:“不能哪,那就对不起鞋匠和儿女。”
“算了吧!你是我心里最好的人,我就实说吧,儿女根本不是他的。想知道是谁,你听着……”
“别,别!”急摆手,“绝对不想听,不听!”
“鞋匠是个没事人,我守了十几年的活寡。”
“不好,儿女多大了,对娃娃不好,对鞋匠特别是对你更不好。已经够苦的了,你是苦出身,他比你还苦,往后一定要好好照顾鞋匠。你是个明白人,肯定会转过弯的,我的确有当紧事,先走了,你慢慢去想。”
科长走了,她好一阵才回过神。出门来,太阳光让脑子猛醒:“唉!我错啦!”然后瞅着科长的身影念叨着,“咋没让他在太阳下看看桃红色袜子。”
打那日起,淑贞天天劳动之余总要坐在马兰花前的石头上晒晒太阳。
“你吃过饭了?”科长下班回家路过。
“天还短,上午不吃。”
由远而近传来二癫子的声音:“当官的人,不讲理,一把把她拉在高粱地。高粱秆秆高,奴家脚脚小,大喊三声没人知道,我的大娘呀!头一阵阵痛,二一阵阵痒,三一阵阵好像那个,蜜蜂■,我的大娘呀。”他来了,满身酒气,大步站在科长近前,身体几乎贴上科长,科长后退几步。二癫子说:“卫生大科长,考你个问题。人都说生命在于运动,升官在于活动,你咋活动的给老哥说说,老子也想弄个一官半职好娶个洋气婆姨耍耍。”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到卫生科对科长急匆匆地说:“……那媳妇咋也生不下来,师傅眼花,我技术不过硬,师傅请你快去帮忙。”
“走吧。”科长对科里的人说了几句就和来人骑车走了。
可怜的慧兰从太阳落山就觉得右眼跳得厉害,不时去门口张望。
到夜里三点还不见丈夫回来:“准没好事。”
又过了四十分钟,院门响。
科长一进门她就迎上去:“哼!还回来干啥,干脆干到天亮。都几点了?”
“你不是看表了?”
“累坏了吧!”
“不要紧,有些累。”
“男人不能当官,当上官就嘴里嚼的,筷子上夹的,眼睛里瞅的。”
“啥意思嘛?”
“上炕就清楚了。”
她不准灭灯,拿着放大镜把科长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看了又看:“老实交代,是不是叫那个婊子勾引去了?”
“胡说八道。”拉灭了灯。
“把裤头脱了。”她摸遍了科长的下身。
“哎哟!轻点。”
“咋啦?”
他拉亮灯伸出手指:“没小心划破了。那女人难产了。”
“怪不得我的眼皮跳。白求恩就是感染了,这是要命的事。快,快,把被子盖好。”
“没啥,处理妥了。”
科长呼呼睡了,慧兰翻转到天明。
二十多天后,大清早,有敲门声,慧兰开了院门,是一个提着两条活脱脱大鲤鱼的年轻农民。
“科长在不?”
“他刚出去。”
“多亏了科长,我女人差点丢了了命。不进去了,请老姨妈把鱼收下,两天后我再来请您俩去尝娃娃的长寿面。”
“他忙得很,去不了。鱼我收下,你一定在我家吃了饭再走。”
二癫子一边哼哼着小曲晒被子,一边眼睛一直瞅着淑贞上下工的方向。
“哈哈,好狗日的,胆子真大,敢把偷来的东西亮在大街上。”民警又气又笑,“二癫子,你还知道给我们节省时间?”
“爷爷,不是说着耍吧,算立功表现。”
“特等功!走吧!”
淑贞、慧兰紧紧偎依一块坐在石头上晒太阳。
今天是星期天,科长出去钓鱼,见此情景说:“唉呀!太好了,当今的白毛女与地主婆子交朋友了。”
淑贞:“头发黑黑的咋是白毛女。”
科长:“你过去的日子和白毛女差不多,现在鞋匠也大大精神了,不像个大春吗?”
“给我俩照个相吧。”
“应该,早上的太阳实在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