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今江苏省太仓市）人。曾从张溥游，名重复社。明崇祯四年（1631年）进士，官至左庶子；弘光朝任少詹事；入清后任秘书院侍讲，迁国子监祭酒。吴伟业在明朝仕途畅达，名盛一时，仕清后，他常在诗歌中感慨兴亡，悲叹、愧悔自己的失节。为诗取法唐代元、白诸家，尤擅七言歌行，内容多叙事写人，将人物命运置于重大历史背景中，以映照兴衰，抒发故国怆怀和身世之感。后人称之为“梅村体”。赵翼评道：“以唐人格调，写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词藻又丰，不得不为近代中之大家”（《瓯北诗话》卷九）。有《梅村家藏稿》。
圆圆曲[1]
【导读】
《圆圆曲》是“梅村体”代表作。它叙写吴三桂、陈圆圆的悲欢离合，对吴三桂为了一己之私而叛明降清的行为委婉地给予了讽刺。可能与作者自身的处境和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有关，作者没有将批判矛头直指吴三桂，而是采用了“皮里阳秋”的方法。诗作用众多历史典故来比拟、烘托吴、陈之事，间或发表议论，也是点到即止。但从看似客观的叙事、议论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作者的态度与情绪，体会出其讥刺之意和深沉的兴亡感慨。叙事手法上，诗作打破了时空界限，将纷繁的历史事件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并把人物的行为、遭际与国家命运相结合，情节跌宕起伏，富于传奇色彩。全诗具有俯仰生姿、涵泳不尽的艺术魅力，“恸哭”二句尤为警策，为人所称颂。
鼎湖当日弃人间[2]，破敌收京下玉关[3]。恸哭六军俱缟素[4]，冲冠一怒为红颜[5]。红颜流落非吾恋[6]，逆贼天亡自荒宴[7]。电扫黄巾定黑山[8]，哭罢君亲再相见[9]。相见初经田窦家[10]，侯门歌舞出如花[11]。许将戚里空侯伎[12]，等取将军油壁车[13]。家本姑苏浣花里[14]，圆圆小字娇罗绮[15]。梦向夫差苑里游[16]，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17]，门前一片横塘水[18]。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19]？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20]。夺归永巷闭良家[21]，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22]，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23]，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24]？恨杀军书抵死催[25]，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26]。可怜思妇楼头柳[27]，认作天边粉絮看[28]。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29]。若非壮士全师胜[30]，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31]，啼妆满面残红印[32]。专征萧鼓向秦川[33]，金牛道上车千乘[34]。斜谷云深起画楼[35]，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36]。教曲妓师怜尚在[37]，浣纱女伴忆同行[38]。旧巢共是衔泥燕[39]，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40]，有人夫婿擅侯王[41]。当时只受声名累[42]，贵戚名豪竞延致[43]。一斛明珠万斛愁[44]，关山漂泊腰支细。错怨狂风飏落花[45]，无边春色来天地[46]。尝闻倾国与倾城[47]，翻使周郎受重名[48]。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49]，一代红妆照汗青[50]。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51]，越女如花看不足[52]。香径尘生鸟自啼[53]，屟廊人去苔空绿[54]。换羽移宫万里愁[55]，珠歌翠舞古梁州[56]。为君别唱吴宫曲[57]，汉水东南日夜流[58]。
【注释】
[1]圆圆：即陈圆圆，明末苏州名妓，姓邢名沅，字畹芬。明末辽东总兵吴三桂之妾。吴三桂出镇山海关，李自成攻占北京，陈圆圆被俘。吴三桂遂乞降于清，引兵攻陷北京，将其夺回。陈圆圆后随吴三桂入云南，晚年出家为道士。
[2]鼎湖：参见虞集《挽文山丞相》注6。这里指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今北京城内景山）。
[3]“破敌”句：指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击败李自成。玉关，玉门关，此指山海关。
[4]六军：指朝廷的军队。缟素：白衣，指丧服。
[5]红颜：指陈圆圆。
[6]吾：我，指吴三桂。
[7]逆贼：对李自成义军的蔑称。天亡：天意使之灭亡。自：由于。荒宴：沉迷于宴饮作乐。
[8]电扫：形容进击神速。黄巾、黑山：皆为东汉末年的农民起义军，代指李自成起义军。
[9]君：指崇祯皇帝。亲：指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为李自成起义军所杀。
[10]田、窦：西汉安武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两家皆是外戚。这里指崇祯皇帝田贵妃的父亲田宏遇。
[11]侯门：指田宏遇家。
[12]戚里：汉代长安城中外戚居住的地方。空侯伎：即“箜篌妓”，弹箜篌的歌妓，指陈圆圆。箜篌，乐器名。
[13]等：期待。将军：指吴三桂。油壁车：古代女子乘坐的车，车壁以油涂饰。
[14]姑苏：苏州的别称。浣花里：唐代妓女薛涛居住的地方，此处用以暗指陈圆圆的妓女身份。
[15]小字：小名。陈圆圆本名沅。娇罗绮：姿态美好，衣着美观。
[16]夫差苑：吴王夫差与西施曾游乐的宫苑。
[17]前身：前世。合：该。采莲人：此指西施。
[18]横塘：陈圆圆的家乡，在姑苏市西南。
[19]豪家：指外戚田宏遇。
[20]“熏天”二句：谓田贵妃专宠，陈圆圆虽被送入宫中，却没有得到崇祯帝的眷顾。熏天意气，此指气势威赫。宫掖（yè），皇帝后宫。
[21]“夺归”句：谓陈圆圆从宫中被遣回田家。永巷：古代幽禁失势或失宠妃嫔的处所。良家：指田宏遇家。
[22]飞觞：举杯。
[23]白晳：面色白净，形容很年轻。通侯：指吴三桂。
[24]“早携”二句：写吴三桂急切地带走了陈圆圆，顾不得选择佳期。银河，传说每年只有七月七日，牛郎织女才能渡过银河相会。
[25]“恨杀”句：指崇祯帝催促吴三桂出兵山海关，抵御清兵。抵死催，拼命催。
[26]蚁贼：指李自成起义军。长安：此指北京。
[27]“思妇楼头柳”：化用王昌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思妇，指陈圆圆。
[28]粉絮：白色的柳絮，比喻没有从良的妓女。
[29]绿珠：西晋权臣石崇的宠妾。石崇失势，孙秀欲夺绿珠，绿珠坠楼自尽。绛树：汉末著名舞妓。这里用二人代指陈圆圆。
[30]壮士：指吴三桂。
[31]“蜡炬”句：谓吴三桂打听到陈圆圆的下落，结五彩楼，列旌旗，箫鼓三十余里，亲自去迎接。蜡炬，蜡烛。
[32]啼妆：一种妆容，用粉抹在眼下，犹如啼痕。故名。
[33]专征：古代帝王授予将帅征战时自行决断的权力。箫鼓：此指军乐。秦川：秦岭以北的地区。
[34]金牛道：即蜀栈，古代由陕西入川的重要通道。
[35]斜谷：即褒斜道，因经褒水、斜水两河谷而得名。画楼：指一路为陈圆圆安排的华美住宅。
[36]乌桕（jiù）：南方落叶乔木，叶子经霜变红。十度霜：指过了十年。
[37]妓师：教曲的乐师。
[38]浣纱：用西施入吴宫前曾在若耶溪浣纱的典故。同行（hánɡ）：同伴。
[39]衔泥燕：比喻地位低微。
[40]尊：通“樽”，酒杯。
[41]有人：指陈圆圆。擅：占据。
[42]声名：指陈圆圆作为妓女的名声。
[43]竞延致：争相延请。
[44]“一斛（hú）”句：指陈圆圆当日的受宠引来了往后的漂泊。一斛明珠，据传奇《梅妃传》，唐玄宗宠爱梅妃，适逢外国进贡宝珠，遂命赐一斛给梅妃。此处用以比喻陈圆圆受到宠爱。斛，量词，十斗为一斛。
[45]狂风飏落花：喻陈圆圆战乱中被俘事。
[46]无边春色：指后来的美满生活。
[47]倾城、倾国：指极其美貌的女子。
[48]周郎：三国时吴国的周瑜，因娶美女小乔为妻而更为出名。这里借指吴三桂。
[49]“全家”句：吴三桂全家都被李自成起义军所杀，仅陈圆圆得脱。
[50]一代红妆：指陈圆圆。照汗青：名留史册。
[51]馆娃：馆娃宫，吴王夫差为西施所建，在浙江省灵岩山顶。
[52]越女：此指西施。
[53]香径：即采香径。相传夫差派人在溪旁种植香草，让宫女们泛舟采香。
[54]屟（xiè）廊：即响屟廊，在馆娃宫。西施穿木底鞋在廊上行走，发出阵阵响声，供吴王倾听、欣赏。屟，木底鞋。
[55]换羽移宫：演奏音乐时变换曲调。这里暗喻改换朝代。
[56]“珠歌”句：谓吴三桂沉湎于声色。古梁州，汉中南郑为古梁州所在地，当时吴三桂镇守汉中，故云。
[57]别唱：另唱。吴宫曲：咏叹吴国盛衰的歌曲。此指《圆圆曲》。
[58]“汉水”句：语出李白诗《江上吟》“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句，暗喻吴三桂的覆亡。汉水，长江的支流，发源于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