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乘（？—前140），字叔，淮阴（今江苏淮阴）人，为吴王刘濞郎中，后做过梁孝王的门客。孝王死后，复归淮阴。武帝即位后征乘，乘年事已高，死于途中。
七发（节录）
【导读】
《七发》是枚乘的代表作。“《七发》者，说七事以起发太子也”（《文选》李善注），它假设楚太子有病，吴客认为是“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造成的，故陈说七事为他治病。吴客先说音乐、饮食、车马、游观之乐，太子毫无兴趣；接着说田猎与观涛，太子略有起色；最后说要为太子延请有才略的“方术之士”，阐述“天下要言妙道”，太子“霍然病已”。所以此赋的写作目的也是为了劝诫膏粱子弟。《七发》正式确立了汉大赋的体制，此后以七段成篇的赋成为一种专门文体，号称“七体”。此处节录的“观涛”部分，是《七发》中描写尤为精彩之处。观涛者从开始的目眩神迷，到后来的精神振奋、神清气爽，这些感受被形容得十分贴切。作者对江涛的声威、形状、动态、气象等进行了淋漓尽致的铺陈，并将之比喻成声势显赫的军阵，多角度地展现了二者的神似之处，很好地烘托出了江涛的惊心动魄、气势非凡。这段对江涛的描写凝聚着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它把人的精神意志灌注于自然，从而使自然的再现闪耀着人的生命的光辉，具有撼动人心的艺术效果。
客曰[1]：“将以八月之望[2]，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3]，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4]。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5]。观其所驾轶者[6]，所擢拔者[7]，所扬汩者[8]，所温汾者[9]，所涤汔者[10]，虽有心略辞给[11]，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12]。怳兮忽兮[13]，聊兮慄兮[14]，混汩汩兮[15]，忽兮慌兮[16]，俶兮傥兮[17]，浩瀁兮[18]，慌旷旷兮[19]。秉意乎南山[20]，通望乎东海[21]。虹洞兮苍天[22]，极虑乎崖涘[23]。流揽无穷[24]，归神日母[25]。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26]。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27]。临朱汜而远逝兮[28]，中虚烦而益怠[29]。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30]。于是澡概胸中[31]，洒练五藏[32]，澹澉手足[33]，颒濯发齿[34]。揄弃恬怠[35]，输写淟浊[36]，分决狐疑[37]，发皇耳目[38]。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39]，犹将伸伛起[40]，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41]。况直眇小烦懑[42]，酲病酒之徒哉[43]！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44]。”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45]？”
客曰：“不记也[46]。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47]：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48]，日夜不止。衍溢漂疾[49]，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50]，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51]，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52]。其波涌而云乱[53]，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54]。其旁作而奔起也[55]，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56]。六驾蛟龙[57]，附从太白[58]。纯驰浩蜺[59]，前后骆驿[60]。颙颙卬卬[61]，椐椐强强[62]，莘莘将将[63]。壁垒重坚[64]，沓杂似军行[65]。訇隐匈磕[66]，轧盘涌裔[67]，原不可当[68]。观其两傍，则滂渤怫郁[69]，暗漠感突[70]，上击下律[71]。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72]，穷曲随隈[73]，逾岸出追[74]。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75]，荄轸谷分[76]。回翔青篾[77]，衔枚檀桓[78]。弭节伍子之山[79]，通厉骨母之场[80]。凌赤岸[81]，彗扶桑[82]，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83]，如振如怒[84]。沌沌浑浑[85]，状如奔马。混混庉庉[86]，声如雷鼓。发怒庢沓[87]，清升逾跇[88]，侯波奋振[89]，合战于藉藉之口[90]。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91]，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92]。覆亏丘陵[93]，平夷西畔[94]。险险戏戏[95]，崩坏陂池[96]，决胜乃罢[97]。汩潺湲[98]，披扬流洒[99]。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100]，沋沋湲湲[101]，蒲伏连延[102]。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103]，洄暗凄怆焉[104]。此天下怪异诡观也[105]，太子能强起观之乎？”
……
【注释】
[1]客：吴客，与下文的“（楚）太子”都是作者杜撰的人物。
[2]望：阴历每月十五日。
[3]交游：朋友。
[4]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曲江：指长江。
[5]恤然：惊恐的样子。
[6]驾轶：超越。
[7]擢（zhuó）拔：此指高耸。擢，拔起。
[8]扬汩（yù）：迅速度越。
[9]温汾：水结聚的样子。
[10]涤汔（qì）：冲刷、细荡。
[11]心略：心智，才略。辞给：有辩才。
[12]“固未能”句：谓不能细致地把江涛的种种形态描述出来。缕形，细致地形容。缕，详细。
[13]怳（huǎnɡ）兮忽兮：即怳忽，同“恍惚”，形容江涛浩荡奔涌，不可辨识。
[14]聊兮慄兮：惊恐的样子。
[15]混：波涛相聚。汩（ɡǔ）汩：水流声。
[16]忽兮慌兮：恍惚。慌，同“恍”。
[17]俶（tì）兮傥兮：即俶傥，同“倜傥”，特异不羁的样子。
[18]瀁（wǎnɡyǎnɡ）：形容水势浩大。
[19]慌旷旷：形容一片汪洋，无边无际。
[20]秉意：指集中注意力。秉，执。南山：指江涛发源之地。
[21]通望：一直望到。东海：指江涛流去的地方。
[22]虹洞：天水相连的样子。
[23]极虑：极尽思虑。此指极目远眺。涘（sì）：水边。
[24]流揽：同浏览。
[25]归神：集中精神。日母：太阳。
[26]“汩（yù）乘流”二句：谓浪头迅速乘江流东下，不知奔至何处才会停止。汩，迅疾的样子。
[27]“或纷纭”二句：谓浪头纷乱错杂地奔流，一去而不返回。缪，缠结。
[28]朱汜（sì）：南方水涯。一说地名。
[29]“中虚”句：谓观涛者见浪潮汹涌而逝，心中感到空虚躁乱，更加倦怠。
[30]“莫离散”二句：谓观涛者精神被惊涛所慑，直到天明才能心神安定下来。莫离散，指晚潮退去。莫（mù），同“暮”。发曙，指早潮来临。
[31]澡概：洗濯。概，通“溉”。
[32]洒：洗。练：汰。五藏：即五脏。
[33]澹澉（ɡàn）：洗涤。
[34]颒（huì）：本为洗脸，此处意为洗涤。
[35]揄弃：摆脱，丢弃。恬怠：懒散。
[36]输写（xiè）：排除。写，同“泻”。淟（tiǎn）浊：污浊。
[37]分决：分辨，决断。狐疑：犹豫不定。
[38]皇：明。
[39]淹病：久病。
[40]伸伛（yǔ）起（bì）：使驼背的人身体挺直，使跛脚的人站立起来。伛，佝偻。，跛脚。
[41]发瞽披聋：使盲人恢复视觉，聋子听到声音。披，开。
[42]直：只是。眇：小。
[43]酲（chénɡ）（nónɡ）：醉酒。酲，酒醒后神志不清有如患病的感觉。，味浓的酒。
[44]蒙：不明。不足以言：不用说。
[45]气：气象。
[46]不记：指不见于记载。
[47]似神而非者三：谓江涛有三种似神而又非神的特点。
[48]山出内（nà）云：谓山间吞吐云气。内，同“纳”。
[49]衍溢：平满的样子。漂疾：水流迅疾的样子。
[50]洪淋淋：形容山洪飞泻而下。淋淋，水从高处泻下的样子。
[51]溰（yí）溰：白茫茫的样子。
[52]帷：车的帷幔。盖：车盖。张：开张。
[53]云乱：像云一样纷乱。
[54]扰扰焉：纷乱的样子。腾装：军队整装奔腾前进。
[55]旁作：指浪头从旁掀起。奔起：指浪头向上涌起。
[56]如轻车之勒兵：像将军坐在轻便的战车上指挥士兵。勒，约束。
[57]六驾蛟龙：六条蛟龙驾车。
[58]附从：跟从。太白：河神。一说是帅旗。
[59]纯驰：或积聚或奔驰。纯，同“屯”。浩蜺（ní）：白色的虹。浩，同“皓”。一说，“浩蜺”是高大的样子。
[60]骆驿：同“络绎”，连续不绝。
[61]颙（yónɡ）颙卬（ánɡ）卬：浪涛高耸的样子。
[62]椐（jū）椐强强：波浪连绵相随的样子。
[63]莘莘将（qiānɡ）将：波涛互相激荡的样子。
[64]壁垒重（chónɡ）坚：形容江涛如同壁垒，重叠而又坚固。
[65]沓（tà）杂：众多的样子。军行（hánɡ）：军队行列。
[66]訇（hōnɡ）隐匈磕（kē）：均形容涛声轰鸣。
[67]轧（yà）：无边无际的样子。盘：磅礴，广大的样子。涌裔：波涛流动的样子。
[68]原：本。
[69]滂渤怫（fú）郁：形容怒涛激荡，气势浩大。
[70]暗漠感（hàn）突：形容江涛突然冲起激荡的样子。感，通“撼”。
[71]律：从高处滚落而下。
[72]蹈壁冲津：指波涛冲击壁岸和渡口。
[73]穷曲随隈（wēi）：形容江涛遍及水流曲折之处。穷：极尽。隈：水弯曲处。
[74]逾：跨越。出：超出。追：通“堆”，指沙丘。
[75]或围：地名。或，古“域”字。津涯：渡口边。
[76]荄（ɡāi）轸（zhěn）谷分：形容巨浪如同山陇之相隐，分流的波涛像川谷一样裂开。荄，通“陔”，山陇。轸，隐。
[77]回翔：犹言回旋。青篾：古地名。一说车名。
[78]衔枚：古代军马行走时衔枚（形如筷）于口中，以止喧哗。檀桓：古地名。一说，为“盘桓”，即回旋。
[79]弭节：缓行。伍子之山：因纪念伍子胥而得名之山。
[80]通厉：远行。骨母：当为“胥母”，山名，在今江苏省。《文选》李善注引《史记》曰：“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吴人立祠江上，因名胥母山。”
[81]凌：上。赤岸：古地名。
[82]彗：扫。扶桑：神话中的树木名，后用来称东方极远处或太阳升起的地方。
[83]奋：奋发，发挥。厥：其。武：威武。
[84]振：通“震”，威。
[85]沌沌浑浑：波涛相逐的样子。
[86]混混庉（tún）庉：形容波涛的声音。
[87]庢（zhì）沓：写江涛受阻时沸涌而起。庢，通“窒”，阻碍。沓，沸涌。
[88]清升：水清而上涨。逾跇（yì）：超越。
[89]侯波：阳侯之波，即大波。侯，阳侯，传说中的波涛之神。
[90]合战：会战。藉藉：地名。
[91]纷纷翼翼：众多、盛大的样子。
[92]背击：回击。
[93]覆：倾覆。亏：损。
[94]平夷：横扫，荡平。夷，平。畔：岸。
[95]险险戏戏：倾危的样子。戏，同“巇”。
[96]陂池（pōtuó）：同“陂陀”，斜坡。此指江岸。
[97]决胜乃罢：江涛取得胜利之后才罢休。一说罢同“疲”。
[98]汩（zhìyù）：水波激扬。潺湲：水流动的样子。
[99]披扬流洒：写波涛飞扬，浪花四溅。
[100]偃：仰倒。
[101]沋（yóu）沋湲湲：形容鱼鳖东倒西跌的样子。
[102]蒲伏：即“匍匐”，伏地爬行。连延：相续不断。
[103]踣（bó）：向前跌倒。
[104]洄暗：因惊骇而神志昏聩不明的样子。
[105]诡观：犹言奇观。
【延伸阅读】
梁园文学群体与枚乘
汉代初期，出现了不少以诸侯王为中心的文学群体，这些文学群体对汉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而梁园文学群体是其中尤为著名者。
梁园文学群体的发起者是梁孝王刘武。刘武与汉景帝同为窦太后所生，在反对吴、楚七国之乱的政治斗争中立下了功劳。他的封地为大国，是天下膏腴之地。于是，他广筑苑囿，延请四方豪杰、英才。一时才俊之士如枚乘、公孙诡、邹阳、严忌等皆游于梁园，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据《汉书·枚乘传》载，枚乘曾两度游于梁园，第一次是吴王刘濞策划谋反，枚乘奏书直谏。吴王没有采纳，于是枚乘等人“去而之梁，从孝王游”；第二次是景帝召拜他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园文学群体的成员多善于创作辞赋，而枚乘是其中的佼佼者。据《西京杂记》记载，梁孝王游于忘忧馆，召集很多游士，让他们作赋。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他作了一篇。结果，“邹阳、安国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匹”。
梁园浓厚的文化氛围令文学之士感到轻松惬意，而这里也的确为他们提供了适合于发挥自己才能的良好环境。司马相如本来担任景帝的武骑常侍，一次梁孝王来朝，身边带着众多的文士，其中就有枚乘等著名的赋家，司马相如见到后非常羡慕，就以有病由，放下官职，游于梁。这件事足以说明梁园对当时文士的巨大吸引力。而梁孝王死后，梁园宾客也随之风流云散，司马相如归蜀，枚乘也回到了故乡淮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