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约公元前369-公元前286）名周，战国时宋国蒙（约今河南商丘）人，他继承和发展了老子的哲学思想，是先秦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庄子》是一部哲理散文著作，共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杂篇》，一般认为《内篇》为庄子所写，《外篇》、《杂篇》多出于庄子后学。《庄子·天下》篇曾自称该书的创作方法是“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卮言”即出于无心、自然流露的语言；“重言”即借重长者、尊者的语言；“寓言”即于他人他物中有所寄寓的语言。其文章想象奇特，文笔汪洋恣肆，哲学思想博大、玄妙，带有恢诡谲怪的神秘色彩，刘熙载《艺概·文概》称其为“意出尘外，怪生笔端”。
逍遥游
【导读】
《逍遥游》是《庄子》的首篇，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可作为《庄子》一书的代表。《逍遥游》的主题是追求一种绝对自由的人生观，作者认为，只有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才是真正的“逍遥游”。文章先是通过大鹏与蜩、学鸠等小动物的对比，阐述了“小”与“大”的区别；在此基础上作者指出，无论是不善飞翔的蜩与学鸠，还是能借风力飞到九万里高空的大鹏，甚至是可以御风而行的列子，它们都是“有所待”而不自由的，从而引出并阐述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道理。文章最后通过惠子与庄子的“有用”、“无用”之辩，说明不为世所用才能“逍遥”。清代林云铭说：“篇中忽而叙事，忽而引证，忽而譬喻，忽而议论，以为断而非断，以为续而非续，以为复而非复，只见云气空濛，往返纸上，顷刻之间，顿成异观。”（《庄子因》）这段话很好地概括出了该篇的行文艺术。
北冥有鱼[1]，其名为鲲[2]。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3]。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4]，其翼若垂天之云[5]。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6]。南冥者，天池也[7]。《齐谐》者[8]，志怪者也[9]。《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10]，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11]，去以六月息者也[12]。”野马也[13]，尘埃也[14]，生物之以息相吹也[15]。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16]？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17]，则芥为之舟[18]，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19]，而后乃今培风[20]，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21]，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22]：“我决起而飞[23]，抢榆枋[24]，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25]，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26]？”适莽苍者[27]，三餐而反[28]，腹犹果然[29]；适百里者，宿舂粮[30]；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31]！
小知不及大知[32]，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33]，蟪蛄不知春秋[34]，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35]，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36]，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37]。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38]，众人匹之[39]，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40]：“穷发之北，有冥海者[41]，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42]，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43]，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44]，绝云气[45]，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46]：‘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47]，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48]。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49]。
故夫知效一官[50]，行比一乡[51]，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52]，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53]。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54]，举世非之而不加沮[55]，定乎内外之分[56]，辨乎荣辱之境[57]，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58]。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59]，泠然善也[60]，旬有五日而后反[61]；彼于致福者[62]，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63]。若夫乘天地之正[64]，而御六气之辩[65]，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66]！故曰：至人无己[67]，神人无功[68]，圣人无名[69]。
尧让天下于许由[70]，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71]；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72]，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73]，而我犹尸之[74]，吾自视缺然[75]，请致天下[76]。”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77]；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78]，不过一枝；偃鼠饮河[79]，不过满腹。归休乎君[80]，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81]，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82]！”
肩吾问于连叔曰[83]：“吾闻言于接舆[84]：大而无当，往而不反[85]；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86]，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87]，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88]，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89]，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90]。吾以是狂而不信也[91]。”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92]。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93]，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94]！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95]，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96]，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97]，越人断发文身[98]，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99]、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100]。”
惠子谓庄子曰[101]：“魏王贻我大瓠之种[102]，我树之成而实五石[103]。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104]。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105]。非不呺然大也[106]，吾为其无用而掊之[107]。”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108]，世世以洴澼为事[109]。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110]。越有难[111]，吴王使之将[112]，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113]。能不龟手一也[114]；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115]，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116]！”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117]；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118]，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119]。立之涂[120]，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121]？卑身而伏[122]，以候敖者[123]；东西跳梁[124]，不辟高下[125]，中于机辟[126]，死于罔罟[127]。今夫
牛[128]，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129]，广莫之野[130]，彷徨乎无为其侧[131]，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132]，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1]北冥：北海。冥，一作溟。大海水深而黑，故曰“冥”。
[2]鲲：本指鱼卵，这里借用为大鱼名。
[3]鹏：本为古“凤”字，这里用作大鸟名。
[4]怒：奋起。
[5]垂：边远，后作“陲”。一说指遮天。
[6]海运：此指汹涌的海涛；一说指鹏鸟在海面飞行。徙：迁移。
[7]天池：天然的大池。
[8]齐谐：书名。一说人名。
[9]志：记载。
[10]击：拍打，此指鹏鸟怒飞，双翼拍打水面。
[11]抟（tuán）：环绕而上。一说“抟”应作“搏”，作拍击解。扶摇：风名，又称“飙”，一种由地面急剧盘旋而上的暴风。
[12]去：离。息：停歇。
[13]野马：指春天野外林泽中的游气，其浮动状如奔马，故名。
[14]尘埃：飞扬在空中的土叫“尘”，细碎的尘粒叫“埃”。
[15]生物：指所有有生命的事物。息：有生命的物体所产生的气。
[16]极：尽。
[17]覆：倾倒。坳堂：厅堂地面上的凹坑。
[18]芥：小草。
[19]斯：则，就。
[20]而后乃今：意谓这之后方才。培：通“凭”，凭借。
[21]夭：挫折。阏（è）：遏阻、阻止。
[22]蜩（tiáo）：蝉。学鸠：一种小鸟。
[23]决（xuè）：迅疾的样子。
[24]抢（qiānɡ）：突过。榆、枋：皆为树名。
[25]控：落下来。
[26]奚以：何以。为：句末疑问助词。
[27]适：往，去到。莽苍：本为郊野的颜色，这里指迷茫而看不分明的郊野。
[28]反：同“返”。
[29]犹：还。果然：饱的样子。
[30]宿：这里指一夜。
[31]二虫：指上述的蜩与学鸠。
[32]知（zhì）：通“智”，智慧。
[33]晦朔：前者指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后者指一个月的最初一天。
[34]蟪蛄（huìɡū）：即寒蝉，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
[35]冥灵：传说中的大龟。
[36]大椿：传说中的古树名。
[37]“此大年也”句：原文缺，今据宋人陈景元《庄子缺误》所考补。
[38]彭祖：古代传说中年寿最长的人。乃今：而今。以：凭。特：独。闻：闻名于世。
[39]匹：配，比。
[40]汤：商汤。棘：汤时的贤大夫。
[41]穷发：荒芜、不长草木的地方。
[42]修：长。
[43]太山：大山。一说为泰山。
[44]羊角：旋风名，因回旋向上如羊角状，故名。
[45]绝：穿过。
[46]斥（yàn）：一种小鸟。
[47]仞：古代长度单位，一仞为八尺，或云七尺。
[48]至：极点。
[49]辩：通“辨”，辨别、区分。
[50]效：功效；有胜任之意。官：官职。
[51]行（xìng）：品行。
[52]而：读为“能”，能力。征：取信。
[53]宋荣子：一名宋钘，宋国人，战国时期思想家，学说近墨家。犹然：讥笑的样子。
[54]劝：劝勉，努力。
[55]非：责难，批评。
[56]内外：指自身和身外。庄子认为自主的精神是内在的，荣誉等都是外在的，只有内在精神才重要。
[57]境：界限。
[58]数数（shuò）然：急急忙忙的样子。
[59]列子：郑国人，名叫列御寇，战国时代思想家。
[60]泠（línɡ）然：轻盈美好的样子。
[61]有：又。
[62]致：罗致，有探求之意。
[63]待：凭借，依靠。
[64]乘：遵循，凭借。天地：指整个自然界。正：本；即自然的本性。
[65]御：因循、凭借。六气：包括阴、阳、风、雨、晦、明。辩：同“变”，变化。
[66]恶（wū）：何，反问语气词。
[67]至人：道德修养达到至高境界的人。无己：消泯外物与自我的界限，物我合一。
[68]神人：指精神世界完全能超脱于物外的人。无功：无意于求功。
[69]圣人：思想修养臻于完美的人。无名：无意于求名。
[70]许由：古代传说中的高士，相传字仲武。尧要让天下给他，他不受，逃于箕山隐居。
[71]爝（jué）火：小火把。
[72]泽：润泽。
[73]夫子：指许由。立：在位。
[74]尸：庙中的神主，后引申为空居其位，虚有其名之意。
[75]缺然：不足的样子。
[76]致：给予。
[77]宾：附属、派生之物。
[78]鹪鹩（jiāoliáo）：一种善于筑巢的小鸟。
[79]偃鼠：即鼹鼠。
[80]归休乎君：“君归休乎”的倒装，犹言“您还是算了，回去吧”。
[81]庖人：厨师。
[82]尸祝：祭祀时主持祭祀的人。樽：酒器。俎：盛肉的器皿。“樽俎”代指各种厨事。
[83]肩吾、连叔：疑为庄子虚构的人物。
[84]接舆：楚国的隐士。
[85]往而不反：此指说话不着边际。
[86]迳庭：指差异很大。迳，门外小路。庭，堂外之地。
[87]藐（miǎo）：遥远。姑射：传说中的仙山名。
[88]淖（chuò）约：柔弱、美好的样子。
[89]神凝：指精神专一。
[90]疵疠（lì）：疾病。
[91]狂：通“诳”，虚妄之言。
[92]时：同“是”。女：同“汝”，你。
[93]旁礴：混同的样子。蕲（qí）：同“祈”，求。乱：此作“治”解。
[94]弊弊焉：忙忙碌碌、疲惫不堪的样子。
[95]大浸：大水。稽：至。
[96]秕：谷不熟为秕。糠：谷皮。均指琐细的东西。陶：烧制瓦器。铸：熔铸金属。“陶铸”比喻造就、培育。
[97]资：贩卖。章甫：古代一种帽子。
[98]文身：在身上涂纹彩。
[99]四子：相传指王倪、啮缺、被衣、许由四人。
[100]窅（yǎo）然：怅然若失的样子。
[101]惠子：宋国人，姓惠名施，曾为梁国相。
[102]魏王：即梁惠王。瓠（hú）：葫芦。
[103]实：此作“容纳”解。石（dàn）：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
[104]“其坚”句：谓葫芦盛水太多，其坚硬程度已不能胜任，无法提举。
[105]瓠落：大而平浅的样子。
[106]呺（xiāo）然：庞大而又中空的样子。
[107]掊（póu）：砸破。
[108]龟（jūn）：通“皲”，皮肤受冻开裂。
[109]洴澼（pínɡpì）：在水中漂洗。（kuànɡ）：丝絮。
[110]说（shuì）：游说。
[111]越有难：指越国对吴国有军事行动。难，发难。
[112]将（jiànɡ）：动词，统帅部队。
[113]裂：划分。
[114]一：同一，一样。
[115]虑：考虑。或解作“结缚”。一说“虑”是“摅”的假借，挖空之意。樽：本为酒器，这里指形似酒樽，可以拴在身上的一种浮水工具，俗称腰舟。
[116]蓬：草名，其状拳曲不直。“蓬之心”喻见识浅陋。
[117]樗（chū）：一种高大的乔木，木质粗劣。
[118]大本：指树干。拥肿：同“臃肿”，指树干上有许多疙瘩。中（zhònɡ）：符合。绳墨：木工用以求直的墨线。
[119]规矩：即圆规和角尺。
[120]涂：同“途”，道路。
[121]狸（lí）：野猫。狌（shēnɡ）：黄鼠狼。
[122]卑：低。
[123]敖：通“遨”，遨游。
[124]跳梁：同“跳踉”，跳跃、窜越。
[125]辟：同“避”，避开。
[126]机辟：捕兽的机关、陷阱。
[127]罔：同“网”。罟（ɡǔ）：网的通称。
[128]（lí）牛：牦牛，产于我国西南部。
[129]无何有：什么也没有。
[130]莫：大。
[131]彷徨：徘徊。
[132]夭：夭折。斤：伐木之斧。
【延伸阅读】
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从前有一天，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得地遨游，多么逍遥快乐！庄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过了一会儿，忽然梦醒了，才发现自己分明是庄周。他不由得迷惑了：是庄周做梦化为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了庄周？庄周和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别的，而二者的这种互相的转化就叫做“物化”。
“庄周梦蝶”体现的是庄子对于“道”的体认，他认为生与死、梦与觉、真与幻、彼与此等等，都是相对的，看似不同，但本体上都是“道”的物化。而庄子的“蝴蝶梦”以其迷离怅恍的意境和独具特色的艺术魅力，令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倾倒、吟咏，成为了古典文学作品里面一个出现得相当多的典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