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合殿里的人,大都回头看我,除了跪在最先的赫连墨。
有人并未继续跪着,站起来指责我,“你是何人,竟如此喧哗,口出不逊!”
我不看他,直直走到最前面。
灵柩前很干净,什么都未放,跪在最先一排的,也只有赫连墨一个,他人都无资格。
我深呼吸,盯着灵柩不移开,硬硬的跪下,扑通一声,极其的响。
我用最僵硬的声音,最大的声音,说:“父亲,女儿一定会遵您遗愿,继承帝位,振兴我南桀江山!”
乾合殿里,一片悄然,只回响着我的话。
我嘴角有些哆嗦,侧目瞧见赫连墨亦看着我,他眼里说不出是疑惑,还是怨怼,我只回以一笑。
殿里所有的目光,皆于我二人之身,我能感受到冲天的怒气,和难堪。
是的,难堪,不仅仅是赫连墨,更有那些一直跟随他的人。
我扬眉轻笑,挑衅的看着赫连墨,“你说呢,墨公子?”
他浓眉深锁,眸中霹雳闪烁,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我们便来斗一斗,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直至出七,我一直守在乾合殿中,不曾离开,只为守着在他人眼里看来是孝道的东西。
逢场作戏三昧俱,戏份做足了才会真。
我跪着,赫连墨也跪着,我们跪的时间怕是一样久。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我弄不清他心里会怎么想,只是我未必会输,输给一个男人。
楚弋笙的棺椁被搬出了乾合殿,移进王陵,一路上重兵护送,不容半点闪失。
目送棺椁离开,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搭上若素的手,离开了乾合殿。
回到崇锦殿的时候,殿外布防,增了不少侍卫。
我并未在意,回到殿里,若素合上了门,左右关好窗,确信无外人在,才同我坐到一起。
她拉着我的手,凑得很近,从怀里去了一把折扇,打开,放在我面前。
上面有许多字。
“尊上,这上面的名字,都是楚家旁系,只尊上即位,他们的爵位才会永存不竭,因为他们都姓楚。”
我眼波流转,将扇上之名一一牢记于心,我并不是愚笨之人,自然听懂若素的意思。
他们,都是会助我登上帝位之人。
“兵权乃是大事,尊上只有手握三分之一的兵权,才能与赫连墨抗衡。”若素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我,“这是我拟好给薛将军的信,薛家向来自强,既不属楚家,亦不属墨家,尊上必须收入旗下,使薛将军手中军权尽归属尊上!”
我捏着信,不说话,只是瞧着若素的样子,眉眼坚定,傲骨如梅。
若素见我这样瞧着她,便笑道:“尊上为何这样看着奴婢?”
我轻笑:“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帮我?”
“尊上只须记得,若素是你的人,便足够。”
笑惑众生,我妩媚翩然一舞。
那好!我便夺这帝位一试!
大约很多年前,我年少轻狂,爱上了敌国将女,却最终成为她亡国的仇敌。
当我看到阿眠安静熟睡的模样,我脑海却都是锦儿的面庞,清秀美丽。
不错,我是南桀的帝王,背负着复兴衰亡的帝王。
可我却是一个失败的父亲,让我唯一的女儿沦落风尘十四年,甚至于对我憎恨无比,至死都不肯亲昵的喊我一声父。
我记得十四五年前,锦儿得知是我屠戮她双亲,亡她盛世大国,甚至害死她曾经一如既往深爱的男人,她怨愤的目光,我这一生都难忘。
她指着我的鼻子,痛哭流涕:楚弋笙,我今生今世与你不死不休!
那时,她已怀了阿眠,一个生来便离开父亲的孩子。
锦儿的那一刀,并为要了我的命,于是,我还是南桀的帝王。
锦儿离开后,我便驱散了后宫中所有的女子,只留下空荡的崇锦殿,和那座白茶小苑,只是期盼她还会回来。
其实是奢求。
可是十四年了,她已故,我只寻回了我们的女儿,阿眠。
我想要用余生来怜爱这个女儿,将我亏欠锦儿的,都还给她。
可是这个孩子对我的憎恨,太深了。
我给她这整个江山,也换不来父女之情。
我至死都无法忘记她那一句话:帝君陛下,除了楚兮年,他人,都非我帝父!
是,不错,二十年前是我夺了身为太子的楚兮年的帝位,可帝王之王,自古有争,我从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时至今日,我仍未觉得有错。
我心中烦躁,便比往年早一些登上雪崖山,山上风景依旧,只是物是人非。
谁也不会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想不到。
我似乎看到了锦儿,只是脚下一个踉跄,便万劫不复。
雪纷飞,洋洋洒洒的落在王宫的茶花苑里,我便知道,自己活不久时。
我还想见一见阿眠,只是她期盼我死,我终于也要去陪锦儿了。
我只恨没能替阿眠安排好一切,我怕她在这王宫中泥足深陷,我甚至后悔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只是,我再无从后悔。
当她对我说:去你的大好山河!我厌恶借口,你已不必辩解,不重要了!你说你爱娘亲,你究竟是爱了江山。连一个家都守不住的人谈何江山!
我便急火攻心,只是忍着还想同她说说话。
兴许,我本不适合坐拥江山,我的帝王命终于到头了。
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争夺这江山,绝不会失去心爱的女子。
在一片幽香的白茶苑里,我仿佛又听到锦儿的欢声笑语,她靠在我的肩上,告诉我,我们的女儿要唤名阿眠……
帝都里已不再落雪,岁末,我突发感慨,已又老了一环。
冷意渐渐褪去几分,只是风起时,我仍觉得旧伤作痛,就像是忘不了那日斩凤台的屈辱。
陈煜,赫连墨,这笔账我必当十倍奉还!
我捏紧了拳,打在墙壁之上,并未觉得痛。
昨日,我写了一卷轴的字,手早已发麻。卷轴是给楚家人的,他们并不傻,知道该如何做,我只有稳坐在这崇锦殿,才是上上策。
我揉了揉手,坐下,从茶盏里抿了一叶茶,吹落。
“尊上,太妃到了。”
早听若素便说,陈太妃必定要来会会我,来的可真迟。
我摒退了女婢,将茶斟好,候着。
轻盈脚步,徐徐而入,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挽发金步摇,流苏溢光,衣着明黄,裳下如湛,华裾如靡,尽显尊贵。
不过四十已半,年老色衰,硬撑面子。
她面色安详,却下巴微扬,目不正视,碎花小步,移直我面前。
我忍着笑,客气道:“兮儿身子不适,便不行礼了。太妃请坐。”
她瞥了我一眼,轻轻入座,倒是文雅,却在下一刻河东狮吼,“你是什么意思?非要将墨儿压入这般田地么!”
我诧异。
“不必装模作样,楚家上书,早已为你铺路,可你当真以为一个女人可以扛住帝王之名吗?”
我了然。
于乾合殿上,我已大出风头,如今又有楚家庞大的靠山,自然对她造成了威胁。
她同赫连墨应当是渊源甚深。
我抿了一口茶,不急不徐。
“南桀本就是楚家的天下,更不该他姓!太妃如此,莫不是承了墨家什么大情?”
陈太妃一听,气急,却不得发作,只是怒目而视。
我轻嘲:“若还想做你的太妃,便不要插手!”
“你!”她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我却撒不出气。
我冷冷的望着这个年将半百的女人,心里容不下一丝热,“别逼我毁了你。”
“你敢!”
闻声见人,赫连墨进来并未得通报,直直闯了进来,他伸手扶住陈太妃,怒视于我。
“你也太不知尊卑长幼了!”
他今日来,怕是一样的缘由,却只骂我不知尊卑长幼,我瞧着他的样子真是好气。
起身,迅速的,将茶水泼在他们脸上,镇定的将茶盏放好。
陈太妃惊愕的看着我,愣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赫连墨单手抹了一把脸,怒火一触,随即挥手向我打来。
我不再任人鱼肉!稳稳的接住了他的手,使他打不下来,停在半空。
“我原本是想走的,你却让我觉的。”我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满眼火苗的男人,讽笑不止,“我应该留下来,让天下人知道,让你知道,我是谁!”
他甩开我的手,宽袖一掠,将桌上的茶盏杯壶尽数打了下来。
碎了一地,也将梦落碎。
“你听着,南桀的江山,决计不会交到你手上!”,赫连墨怒极,又无当日平静,只是一味被我惹恼,面色绯红。
我眯眼轻笑不止,回音在殿内袅袅不绝,我看着他的眼,声历狠绝:“终有一日,你,和这江山,都会臣服在我脚下!
他亦眯眼瞧着我,寒光乍现,却似淡定许多,慢慢道:“你当真要与我,一争高低?”
“不错!”
“好!”
他快速从腰间取下玉石腰佩,狠狠的摔在地上,裂如丝绵,不复在。“从今日起,你我犹如此佩!”
他扶着陈太妃离去了。
我望着地上碎裂的腰佩,你我犹如此佩…可在示意,你我曾如不曾破碎的腰佩一般,紧紧相合?
我拾起破裂不堪的碎片,包在帕子里。
当真要赌气吗?
薄江一遇,看似一场梦,缠缠绕绕,时至今日,我仍忘不了自己曾与风尘打滚,就像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赫连墨的声音。
一个人的声音,亦让人不可自拔,深陷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