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桓楚失眠了,辗转反侧,或许是饮了不少酒,亦或许是头一次遇到心仪之人。好不容易熬至清晨,晨珠晶莹,雾气方散,窗棱上洒上第一缕阳光。桓楚洗漱一番,迫不及待地想在府中四处走走,希望能遇上凝思。
吴府布局精巧,亭台楼阁,流水花榭,极具江南婉约风情。晨光中,丫鬟、仆人们都三三两两地起来了,因为昨日见过桓楚,知道是家主请来的客人,并没有显得惊讶,反而客气的招呼行礼,弄得桓楚很不自在。
吴府花园,百花争艳,香气袭人,不知不觉让人沉醉,桓楚缓缓地迈着步子,脑海里依旧回想着昨日凝思抚琴时的音容相貌,是那样地清新自然,既有小家碧玉之态,又隐含着一丝高贵的气息。
“先生”,听见有人唤己,桓楚回过头来,见丫鬟绿姝朝自己走来。自己昨天见过绿姝,是吴绮思的贴身丫鬟,娇小可爱。自己头一回听见别人称呼为先生,觉得有些别扭,不过,瞧瞧自己穿着这身青色长衫,倒是颇有俊秀飘逸之感,俗语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此话不假。
“先生,二小姐让绿姝转告先生,今晚临江楼夜宴,恳请先生赏光。”绿姝轻柔地言道。
桓楚点头道:“好,到时我一定前去。”
绿姝接着道:“二小姐说,每月初五是鄱阳县夜市,街上人流如织,好不热闹。所以不仅仅是请先生夜宴,更想请先生能一路瞧瞧这鄱阳夜市的美景。”
“好,既然如此热闹,到时定要好好瞧瞧。”桓楚心里始终念着吴凝思,不禁脱口而出:“那你家大小姐也去吗?”
“去呀,不光是二位小姐,吴少主也去。”绿姝道。
桓楚心中大喜,“好,请转告二小姐,在下当准时赴约。”
等待之中,总觉得时光走得太慢,府里府外皆转了一大圈,居然离中午尚早,遇上蒲坚等众人,皆言待过了今晚,便回居巢,桓楚可不好弗众人之意,只得答应。
临近中午,午宴十分丰盛,梅鋗、梅彬作陪,不见吴芮,席间问之,原来郡守有要事相商,一大早就去了郡守府,夫人毛苹这几日素食静心,不便相陪。家主不在,众人少了一番拘束,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喝得很是痛快。酒足饭饱,桓楚越发困倦,来到房中美美睡上一觉,以应晚上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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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鄱阳街道沿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而建,处处渗透着江南水乡的韵味。暮色降临,小贩们将辛苦一天劳作的物品摆上街头,贩卖吆喝声不绝于耳。不谙世事的稚童们来来往往地穿梭在街巷中,追逐着,嬉笑着。妇人们站在屋前,翘首等待着傍晚归家的丈夫,又时不时地回到屋内,坐在铜镜前,望着眼角初现的鱼尾纹,涂抹着胭脂水粉,感叹着韶华易逝,岁月如刀。
在这里,丝毫感受不到秦帝国就要大厦将倾,朝不保夕,所有不和谐的音符都被暗夜中的灯红酒绿而淹没。
天色暗下来,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了灯笼,街道喧嚣又不乏乡土气息。桓楚穿行在人群中,一边感受着欢快的气氛,一边朝临江楼而去。
临江楼,高三层,回廊建筑,中间双人才可合抱的圆木支撑,在秦朝可谓高层,据闻建此楼,东家邀请公输班后人督建,聘请各地能工巧匠,费时一年,耗资巨大。东家之所以看重此地,主要是鄱阳县东接吴会,西连巴蜀,县治比较安定,大江之上,往来船只皆愿停驻于此,补给用需,中转货物。
“客官,可有预定座位?”当桓楚一只脚踏进临江楼内,就见跑堂的伙计屁颠屁颠地跑来,笑脸相迎地问道。
“吴府二小姐相邀,劳烦引路。”
“小的明白。”
伙计赶忙上前引路,桓楚心想,看样子,吴家姊妹应是这里的常客,换做二十一世纪,铁定地金卡VIP会员。一直来到第三层,这是一间雅阁,阁中布置细腻,格调优雅。
吴臣、凝思、绮思都已经坐在酒案旁,贴身丫鬟都在身边,梅彬也在,一看就是充当着保镖的角色。桓楚作揖言道:“一路走来,景色迷人,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来晚了,见谅,见谅!”
吴臣道:“桓兄既然知道来晚了,可定要罚酒三杯哦。”
桓楚笑道:“反正在下就是来准备饮酒的,另外再好好品尝着江南风味的特色菜肴,若再来行酒令,到时还不知是谁罚得最多,所以呀,这罚酒三杯不多,不多。”
众人又是一番嬉笑,吴臣让伙计吩咐下去,夜宴开始。
菜肴精致,美酒佳酿,气氛欢快,少了几分豪爽,多了几分文雅。席间当然少不了酒令,不过那时没有诗词之类,每人接上一句文绉绉的话,桓楚自认还能应付得过来。后来,桓楚干脆拿出几个后世比较著名的谜语让大家猜猜,很是热闹了一番。
如果说古人与今人有何相似之处,我想一是政治智慧,它历经千年,深深地植入今人的骨子里,无时无刻都可能用到它,谁都无法抹去。
第二则是爱情,否则怎么会有《孔雀东南飞》、《长恨歌》这样的传世名篇,怎么会有霸王别姬这样传颂千古的故事。
宴席方散,众人之中,桓楚与凝思就不自觉地走到一起,仅有凝思的贴身丫鬟红袖紧紧地跟在身后。绮思早就拉着哥哥吴臣游荡在人群中,一路看这看那,或许是真的出于贪玩,亦或是特意给桓楚与凝思留下二人空间。
关于此点,桓楚已不愿多想,因为这一夜,无数人都在编织着属于自己的梦想,桓楚与凝思亦不列外,云卷云舒,看似不经意间,爱神已经悄悄来临,游走在二人之间,留下一缕淡淡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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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回到吴府时,夜方深。
厅堂上,吴芮面色有些焦虑,望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不知在究竟思考着什么。桓楚等上前行礼,见到儿女们回来,吴芮恢复了慈父般的面容,彷佛一切烦恼都随着儿女们笑容被抛到九霄云外,让吴臣与凝思等下去好好休息,桓楚欲言又止,正欲转身离去。
吴芮道:“足下似乎有话要告诉本君。”
桓楚道:“见君上面有忧色,欲相问,又恐唐突。”
自从桓楚救下夫人毛苹,吴芮对桓楚印象极好,所以吴芮并不想掩饰什么,和桓楚之间,倒是颇能倾心而谈。
只见吴芮道:“本君今日去了郡守府,新任郡守吕赞说是和本君有要事相商,原来庐江郡上缴朝廷的赋税被匪寇所掠。这个吕赞和赵高之弟赵成是儿女亲家,此人志大才疏,好大喜功,对庐江百姓盘剥甚重,本君对此早有不满,碍于他是上司,所以一直隐忍。现在倒好,赋税被劫,吕赞召郡中官吏,欲提前征收来年赋税,解燃眉之急,亏他想得出,这岂不是竭泽而渔吗?逼着百姓犯上作乱吗?”
吴芮越说越激动,气喘吁吁,脸上因气愤而泛起了红色。
桓楚急忙言道:“君上切莫动怒,赋税被劫已成事实,在下愚见此事得从长计议。”
桓楚心里明白,吕赞把赵高等实权人物奉承得尽心尽力,不出几年自然高升。只是如今的庐江郡,算是吴芮家的一亩三分地,吴芮既是庐江郡治鄱阳的县令,亦是鄱阳地方势力,吕赞这种寅吃卯粮的做法,必然会动摇吴芮在庐江的根基。
说到底,寅吃卯粮的做法不是不可以,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朝廷官衙干过,只不过牵涉到吴芮这样正在崛起的豪门势力,就变得不太好办了。
桓楚接着说道:“在下有些不明白,自始皇帝以来,君上在庐江一带剿灭数十股大小匪寇,为何今日还有匪寇敢如此猖獗。”
吴芮一副颇感无奈的表情,言道:“还能有谁,这两年来,大江一带,出现一位名叫黥布的匪寇,骁勇异常,陆路客商,江上往来船只,皆雁过拔毛。官府围剿数次无功而返,黥布却势力大增,霸占山头十余个,拥众数千,现在就连官府货物往来,都要备上礼物。”
“本君曾派人备上礼物前去拜访过,这两年也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岂知还是出了事,那个黥布真是人心不足啊!不过黥布也算是号人物,如能收服为我所用,就再好不过了。”
桓楚心下大急,史载黥布是吴芮的女婿,今后,说不定吴芮为大局考虑,真会把女儿嫁给他,不行,那可是我的凝思啊,赶紧得想个办法。
桓楚心中思索片刻言道:“君上,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吴芮笑道:“但说无妨。”
桓楚理清思路,清了清嗓子上前说道:“赋税被劫,若无法追回或补齐,朝廷必然怪罪。现在的朝廷是赵高只手遮天,敢问君上,若朝廷问责,吕赞与君上之罪孰轻孰重?”
吴芮微怒言道:“那还用问,当然是吕赞,吕赞他··”吴芮忽然明白了,他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吕赞与赵成是何等关系,此事若赵成出面,赵高定然不会置之不理,一句“新来乍到,不谙民情”或许就可以为吕赞脱罪。
但是吴芮自己呢?吴芮能有今天的风光,说到底还是受益于丞相李斯,李斯不愿意兴兵偏远地区,又有感于吴芮的名声,这才默许了吴芮半割据势力的存在。现在李斯已经失势,赵高如日中天,此一时彼一时,若是被赵高惦记上,向天子献上一句“养寇自重”,估计自己就得和黥布一样,啸聚山林了。
吴芮陷入沉思,桓楚似乎也不着急,过了好一会儿,吴芮言道:“足下难道已有对策?”
桓楚见吴芮犹豫,难以抉择。索性道:“哪有什么对策,一直以来,在下认为失去的就要想方设法地夺回来。君上乃庐江豪门,贵为县尊,上不负天子,下无愧黎民。黥布再骁勇,不过一贼也,君上以顺诛逆,合乎民心,自当无往而不胜。在下斗胆一问,难道富贵荣华已经将君上的豪情壮志消磨殆尽了吗?君上如能说动吕赞,兴兵讨贼,桓楚不才,定当助一臂之力。”
其实兴兵讨贼,夺回赋税,吴芮不是没有想过,因惧黥布之名,恐不能胜,反到徒费钱粮兵马,得不偿失。
今闻桓楚之语,遥想当年是何等地意气风发,兵锋所指,流寇授首,不禁豪气丛生。而且吴芮已经感觉到黥布的志向,可不是想做山大王如此简单,他和黥布之间恐怕必有一战。
此时吴芮表情坚毅,目光坚定,亦如往昔,遂言道:“足下之言,令本君茅塞顿开,明日当前往郡守府,说服吕赞,兴兵讨贼。”
桓楚心想,这可是将来自己的岳父,赶紧套套近乎,面色凝重地说道:“若当真如此,桓楚定助使君一臂之力。”
随即心中窃喜,看样子,又能在吴府待上一些日子,每日都可以见到凝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