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姚欣儿转身瞅着已随便窝在榻上的上官迦叶，秀眉微挑，嗔怒道：“我们的上官公子居然也会忘记这里的规矩。可见你也不是有心请客喝酒了。”
上官迦叶斜倚在榻上斜睨着姚欣儿，闻言大呼，“冤枉，苍天可鉴，大姐姐的眼睛是最尖的，今日逃出来可是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的。”上官迦叶见姚欣儿倚在酒榻边，笑眯眯地斜睨着他，非但不信，俏脸上还一副‘继续编’的意思。于是抬起足尖踢了踢怔在旁边的沈长亭。“……长亭可以作证。”
沈长亭怔了一下，见姚欣儿微怔的眸子如含水一般看着自己，忙笑道：“他若无真心，岂会带我来这醉花间？我也算是亲眼见他逃离苦海的证人了，虽然上官公子逃离的模样颇为狼狈，但第一个想到的去处确实是欣儿小姐的醉花间了。”沈长亭长发墨色如水垂肩，溶在温雅的水墨白纱间，越发显得温润如玉，眉间荡荡浩然之气，令姚欣儿油然而生的信任。
上官迦叶见沈长亭替自己解围，得意洋洋地笑道：“呵呵，我们的欣儿小姐今日怎么也啰嗦起来？我既带了客人来，你只管取了好酒便是，还是说……你这醉花间也没有招待客人的好酒了？。”
姚欣儿俏脸微扬，挑了秀眉，柔夷插在蛮腰，哧笑道：“哼，喝酒不过十碗便醉的人，也敢取笑别人？”她微微顿了下，美眸凝着薛灿，故作天真烂漫的撒娇道：“哎哟……叶哥哥你上次给欣儿带夕阳楼上好的洛茗烟来，欣儿还尚未还礼呢，不如便捡了今日，一醉方休可好？算做欣儿的……”
“……啊！”上官迦叶笑意顿时一僵，吓得登时直起身来，满脸堆笑，却有些怯怯地道：“欣儿，哥哥知道你是千杯不醉的女中豪杰。只是你大姐姐还在家里等着我哩，待过些日子哥哥的禁酒令解了，便与你放开手脚的大醉一场如何？”
沈长亭见二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虽是拌嘴，言语之间已将二人的熟稔表露无遗，便是拌嘴也是多了份乐趣。见上官迦叶难得也有惧怕的事情，再念及前日上官家大小姐亲口叮嘱他要看好她，忙上前解围，笑道：“醉花间的好酒自然是无穷尽的，我因家父管教严格，不曾有机会尝到，今日既然来了，岂有不喝之理？况且这七阁风雅之极，岂能辜负这美景？”
姚欣儿见沈长亭长身立于斜旁，微笑的模样甚是真诚，见他如此说，便不再与上官雁拌嘴，玉手微扬招呼侯在旁边的舞姬道：“上酒菜。”两个舞姬将酒菜备好，便各自找了厅里的乐器演奏起来。
三人猜拳行令，好不热闹，便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长亭更是诗兴大发，挥毫泼墨，写下诗句：“
花间烟水美如画，
几度清风舞白纱。
谁言少年不更事?
豪情没于诗酒茶。”
姚欣儿软软地倚在窗槛边儿，玉手执着白酒杯，跟着沈长亭的笔墨逐字嗫嚅着读下来，微浅的笑意浮起来，便要夸赞好诗，忽然她神色一怔，三个人仿佛是在一瞬间就寂静无声的，只有悠扬的笛音萦绕不止……
姚欣儿暗暗瞥一眼稍显落寞的沈长亭，又瞅瞅一脸醉意的上官迦叶，第一个回过神来，忙冲两个舞姬挥挥手，高声道：“你们……先下去，门外候着便好。”
姚欣儿揉揉太阳穴，莲步微晃着上前，将写着诗句的纸执在手中看了看，犹豫着又放归原处，转身将二人带到花棚下的酒榻上，先前的娇俏神色顿时收敛许多，压低声音道：“前日爹爹进宫，传闻扫北王被判入狱，说是杀了曾王府中公主。”姚欣儿瞅着沈长亭微愠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如今京畿为这冤案暗潮汹涌，我们这样的诗词流于醉花间，只怕……有心之人会借题发挥哩。”
上官迦叶仰脖喝完杯中酒，放下酒杯，晃晃地走回酒榻，打着酒嗝道：“哎，欣儿多虑了，若我们酒后的一副即兴诗字也能引起朝廷的注意，那我还要大笑三声呢。”
沈长亭似是自嘲般轻轻笑了笑，轻轻转着手里的玉杯，杯里琼浆汩汩而动，煞是诱人，可他却不饮下，长叹道：“我平日里偷偷看过不少爹爹书房里的奏折，多少也明白些当朝政事，如今天皇龙体微恙，外有大兵犯境，朝中却是内讧不断……。”
姚欣儿嘟着嘴，蹙着秀眉，忽然神色顿开，笑道：“你们若有豪情壮志，到不如参加今年的科考呢，若是中了，便是拜官封将的，即可辅佐皇上又可实现抱负，岂不好么？对了，大姐姐不是让你也考么？”
上官迦叶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考女官，自顾斟酒，敬谢不敏地笑道：“哎，本公子可不愿上那缰绳，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更喜欢醉花间的酒，一醉解千愁呢。如此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不比神仙还快乐么？”
姚欣儿见他如是说，娇俏的小脸儿顿时生辉，极为豪气地拍了上官雁一巴掌，大笑道：“好、好、好！若是雁哥哥想喝酒便只管来醉花间，这里没有金、没有银，只有上等的好酒可陪你。呵呵……”说到此，她的大笑忽然止住，似是回过神来，无辜地眨着双眸问道：“那万一……大姐姐逼你，你该怎么办？”
上官迦叶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笑道直拍桌子，若不是沈长亭抢救及时，那桌上的酒壶恐怕很难逃落地玉碎之险。他夺过沈长亭抢救的酒壶，兀自斟满，醉眼朦胧地瞅着酒杯，笑道：“呵呵，大姐姐若逼我啊……”他笑眯眯的神情顿了下，仿佛是做了什么慎重的决定，一脸认真地凝视着姚欣儿，道：“大姐姐若是逼我，我便带着我的沧澜剑，骑着我的宝贝长风，游览名山大川去也。”说完便哈哈大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带着欣儿，带着欣儿，这长安京畿，虽是繁华，我却如井底之蛙一般，不知天下多大，不知天涯多远，欣儿也想游览名山大川去哩。”姚欣儿雀跃着、神往着，天真烂漫的样子好似明天就会一起去游览名山大川。
“好，一言为定。”上官雁见她这样说，直起身来抬手与姚欣儿击掌约定。回眸便要与沈长亭去击掌，笑道：“长亭可愿与我们一起出游？还是说……”
沈长亭见二人兴高采烈的相互击掌，兀自只顾仰头喝酒，见她这样问来，多少有些愤懑，摇头叹息道：“爹爹曾有意命我考取功名，可是现在他前日谏言，得罪了曾亲王，上月已降了一职。李道宗仗着是皇亲行凶卖官，横行霸道。纵使我有多少豪情壮志，又能如何呢？”
上官迦叶、姚欣儿看着沈长亭兀自又喝了两杯，脸色晦暗。奈何这人生抱负的事，无论你嘴里、心里的安慰话再多，也是于事无补的，因为没有经历过相同的经历，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
——忽然楼下一阵喧哗，叫嚷声此起彼伏。
——“有人！”上官雁神色一凝，低斥一声。
她抬手朝窗户飞出一支暗器，紧接着长身而起，四支暗器“嗖”地接连飞出，影随身动幻化成无数锋棱花瓣，封住那人前后路。
藏匿窗槛之人逃脱的脚步稍稍一滞，上官迦叶和沈长亭便带着劲风欺身而至，这兄弟二人脚步身形虽不稳，可先前的那点儿酒意顿时醒了七八成。
“你是谁？为何偷听我们说话？”上官迦叶指尖捏着两只暗器，形如花瓣般玲珑，眸中精光大盛，冷声喝问。
沈长亭长身而立，手中折扇指着那人左侧要穴，微微扬起的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令他越发显得翩翩风度。
上官迦叶和沈长亭将那人的去路全部阻住，见那人面色苍白，手握长歌剑，一身紫色劲装全是血，若不是倚着窗槛恐怕很难站立着，可他的站姿和握剑的姿势却让上官迦叶心下一惊，此人也不过二八年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冷静清醒的头脑分辨出最好的退路，定是身经百战的高手。
——“快……抓刺客……快”
——“快搜，这醉花间每层楼都不能放过……”
姚欣儿躲在一旁瞅着那人浑身是血，不敢靠近，原本红润的俏脸儿早吓得惨白，此刻听到楼下喧嚣之声，顿时明白过来，忍着晕眩，上前低声问那人：“你……可是刺杀了曾亲王李道宗？”
“……惭愧！没能亲手宰了那狗贼！”那紫衣人想是重伤，虽说话有气无力，却难掩眸中狰狞杀气，冷笑道：“你们快些放我离开，不然被他们逮到了……对你们也不好。”
姚欣儿斜睨着刺客，微微蹙着秀眉。这姚欣儿虽年纪小，却跟随父亲在酒楼经营多年，多少也学了些察言观色和是非大义。这酒楼虽日日接纳四海宾朋，却也不能在此发生命案啊，更不要说是刺杀当朝皇亲的命案了。今日父亲不在酒楼，稍有不妥，明日这醉花间恐有关门之险。那李道宗贪污掳掠、危害百姓久矣，这刺客身负重伤，此番放他离去，追兵已在门外，他决计逃不出这京畿，就算侥幸逃脱，也会因失血过多而亡。再见那刺客身形精瘦，柳叶弯眉，浓墨轻施一般，长发如水的黑发落于肩后，一双丹凤眼，那右眼下的一颗泪痣，更衬得他多了份娇媚的神色。若忽略他手中的冷剑，单是他的容貌，便是多少女人也艳羡的。
姚欣儿瞅着那刺客计上心来，强忍着晕眩，惨白着俏脸儿，快步上前将上官迦叶和沈长亭的手按下。
那人见势好不愣怔，身躯忍不住晃了一下。
上官迦叶和沈长亭大惑不解地看着她，“欣儿，你……”
“那狗贼可曾见过你的容貌？”姚欣儿却不理会上官雁和沈长亭，美眸投向那人，自顾压低声音问刺客。
似是她坚定且善良的目光，让那刺客心生信任，那刺客看了看她，眸中精光微敛，顿了顿，喘息道：“……不曾见过，先前蒙了黑巾。”
“这便好了。”姚欣儿神情雀跃地击掌道：“快，你快些换下这身衣服……。”她边说着走上前，大有帮人家扒衣服的架势。
姚欣儿见那人躲了一下，手中灵剑已换了方向，明显的防备姿势。偏偏楼下吵闹声越来越大了，她冲那刺客急道：“我在酒楼常听胡姬说李道宗陷害忠良，行人买官，无恶不作。我虽顾虑醉花间的安危，但想想那狗贼所作所为，心中也很恼恨。就算你不曾杀的了他，让他吓破胆也是好的，也算是为百姓出了口恶气。你先藏在这里避过风头再说，其余便交给我们应付。”姚欣儿冲那人解释，还果真上前帮忙解那刺客的衣服了。
回眸见上官迦叶和沈长亭二人还在一旁恍惚着发呆，眼见着官兵就要搜到七楼了，急得直跺脚，道：“你们还不快些帮忙，官兵马上就到了。”
——再说，楼下的喧嚣渐渐逼近，当那些持刀配剑的官兵呼啦啦闯进七阁时，七阁里沈长亭洒然跪坐在酒榻前，身边姚欣儿言笑晏晏地帮其斟酒。
花棚下，舞姬们身着衣襟修长的舞衣，舞衣衣袖飘逸而轻飏，如白雪萦风飘舞，似鸿鸟举翅欲翔，她们各个头戴繁花，眉心画就花瓣，她们踩着乐声节奏，婉转绰约，轻盈飘逸，“来复莱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这“绿腰”跳得极为妩媚。舞姬们看到忽然闯进来的官兵，惊呼着攒到了一边，都诧异地望着那对凶神恶煞人马，时间仿佛凝固，一瞬间整座七阁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到……
姚欣儿手执酒杯暗自定了定心神，分辨出被大队官兵簇拥在中央的曾亲王李道宗，忙装作惊喜似的，笑脸相迎着赶上前去，脆生生地道：“李伯伯，您今日何时来的？欣儿却不知道呢？”她这笑意，似是撒娇，却又收敛得当，双眸闪烁着天真烂漫的神情令人感到她的真诚自然。
李道宗并未开口，身后跟进来的侍卫长并不理欣儿，只冲众官兵打个手势“搜！”，那群官兵便又呼啦啦地冲进七阁，不管不顾地搜起来。
姚欣儿见他们各个凶神恶煞般，花容失色，不解的看着冲进去的官兵，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向李道宗，“李伯伯，这是……”
李道宗却和善地拍拍姚欣儿的肩，笑道：“莫怕莫怕！”他说着便摆着手款步踱进了七阁，笑道：“七楼乃风雅之地，李伯伯已多日不曾到这里，甚是想念啊。”他几步便穿过了白石桥，五名侍卫紧随其后，这阵势是难得见到的。
姚欣儿秀眉微蹙着，不敢怠慢，连忙紧步跟上悄悄打量着对方。他的神情清明，口齿伶俐，显然并未喝去多少酒。他的衣衫整洁，身着紫红色蟒袍，腰系玉带，丝毫不见狼狈之相。显然他来时的人马是齐备的，不然调遣的速度不会如此之快。她实在琢磨不出那李道宗此刻在想什么，但是他的笑容是让她极不舒服。
此时，李道宗忽然止步，敛敛衣袖，回头含笑问姚欣儿：“你父亲可在？”
姚欣儿微怔，紧赶两步，乖乖巧巧地答道：“爹爹今日进宫，不曾在酒楼，只留了欣儿在这里代为看护。”她看着李道宗笑意里假惺惺的慈善与和蔼，着实大倒胃口，想这李道宗常年来酒楼喝酒，面上虽与父亲称兄道弟，私下里却不知压榨了多少醉花间的血汗钱，一念及此，便又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沈长亭跪在琴榻前，瞥见那李道宗冲自己走了过来，早已起身后退，微微垂首侯在一旁，却也不去行跪拜之礼。
李道宗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沈长亭，便兀自闲晃起来。姚欣儿忽然想起沈长亭刚才醉酒后的墨迹，心下暗呼不妙，她曾听父亲说过，李道宗这人也是满腹经纶，那诗句若被他看到，恐怕对沈长亭的父亲不利。她躲在李道宗的侍卫身后，一个劲儿地朝沈长亭使眼色，希望他多少能看她一眼，能明白她担忧那副诗字会惹来灾祸。奈何沈长亭却只是混若未觉地低着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眼见着李道宗拿起了那副诗字，姚欣儿是干着急没办法。
“可惜啊可惜……”忽然李道宗轻轻叹了声，复又将诗字放在桌上。
姚欣儿闻言一个愣怔，眨眨美眸不解地瞥了眼李道宗，却笑意盈盈地上前，问：“何事令李伯伯如此可惜？”
直到姚欣儿走上前，才发现那诗词上早已泼了墨迹，将原本好好的诗字给遮挡的一塌糊涂。姚欣儿见状暗暗舒了口气，偷偷瞥了眼一旁没事人似的沈长亭，看来有人比她更细心呢。她故作认真地去瞧了瞧那诗字，无奈地道：“李伯伯，欣儿眼拙实在是瞧不出这诗字的好赖。”
李道宗神色惋惜地道：“能在你这七阁喝酒的，必定是文雅高人，好字必能出好诗，只可惜这幅诗字，被墨迹遮去，所剩无几啊……。”说着又摇头叹气一番。
“高人？”姚欣儿讶然望着李道宗，无辜地美眸转了几转，不解地道：“欣儿年幼，不曾上过私塾，天天只在这酒楼里胡混。倒是常听爹爹唠叨，酒楼若是赔了本儿，欣儿便要无家可归哩。因此能否上得七阁，欣儿只管客官们兜里的银子是否多，可不管他的身高是否高哩。”
姚欣儿一幅理所应当的样子，惹得李道宗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里不是有个高人嘛！”
姚欣儿一呆，讶然问：“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