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仪用绝望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徐志摩，像看一个陌生的男人。忽然，她觉得房间太狭小，压抑得她喘不出气来。她扭脸冲出房间，站在黑夜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边冰凉的空气。屋里的徐志摩赶紧跟着追了出去，气喘吁吁地对张幼仪说，我以为你要自杀！以徐志摩的理解，张幼仪是个很保守的女人，她这样冲出去会不会去寻死。张幼仪扭脸看了看他，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这晚他们虽然还睡在一张床上，但已经是背向而卧。一夜俩人都纠结在痛苦和烦恼中谁都没有真正入睡。夜有些清凉，徐志摩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被单，无意间身体轻轻地擦到了张幼仪。卧在另一侧的张幼仪悲哀地闭上眼睛，想，这大概是我们身体上的最后一次亲密接触了。
自从徐志摩宣布要与张幼仪离婚后，他便不再与张幼仪说话了，像对陌生人一样，对她视而不见。几天后他竟一走了之，玩起了消失，把一个怀有身孕的妻子孤零零地丢在了沙士顿的家里。
徐志摩一连数日不回家，连借住在他家的郭虞裳也看出了事情的蹊跷，他赶紧拿着行李跟张幼仪告辞，逃离了徐家。
孤独的张幼仪，一个人待在波士顿的家里，一连许多天连个说话倾诉的人都没有。她挪动着笨重的身体惊慌害怕又孤立无援。她常常木然地独坐在屋里，让思绪慢慢地飘游着。她想起了老家硖石的夏天，佣人用托盘端来家人用来纳凉的扇子，那扇子真漂亮，有牛角、象牙、珍珠和檀木折扇，扇面题了著名的对子，画着鸟、树、仕女各种东西。整个夏天大家都惬意地拿着各自的扇子不离手，度过炎热的夏天。可是等天气渐渐转凉了，大家就渐渐地把扇子收起来不再拿了。张幼仪悲哀地想，我现在不正如一把秋天的扇子被徐志摩收起来，扔在冬天里。
有人说，张幼仪很像红楼梦中的薛宝钗，这不由让人想起了薛宝钗当年出的一个谜：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想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这秋扇与冬天的竹夫人都是被抛弃的怨妇代词。
张幼仪在孤独和痛苦中挣扎着，也曾想到了用死来结束这场悲剧。但当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和孩子在肚子里的躁动，她犹豫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她不忍心让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与自己一同殉葬。
有天早上，一个叫作黄子美的男人敲门告诉她，徐志摩从伦敦捎来口信说，问你，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张幼仪明白，徐志摩再也回不来了。
张幼仪在最困难的时候，向她远在德国的二哥张君劢求救。张君劢是民国著名的哲学家，此时正在欧洲游学。当他得到妹妹的求救后，立刻安排落难中的妹妹到了德国。
一九二二年二月，他们的次子彼得在德国出生。从张幼仪出走德国到小儿子出生，徐志摩根本没问过她们母子的消息。当张幼仪刚刚生完孩子出院，就收到了徐志摩的离婚信。面对徐志摩的无情，张幼仪显示出她非凡的大度和气节。
三月，在德国柏林由吴德生、金龙荪二君作证，徐志摩和张幼仪在德国柏林签字离婚，这是中国史上依据《民法》的第一桩西式文明离婚案。徐志摩在签署完离婚书后竟欣喜地说，自由之偿还自由，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而这个时候，他的次子彼得才满月，他根本没有问过张幼仪用什么来养活这个孩子。徐志摩在离开德国的时候，仅隔着医院育婴房的玻璃窗，远远地看了看躺在襁褓中的小儿子，也许连孩子的轮廓都未看清楚。当然他绝没有想到，这是他第一眼看这个孩子，也是最后一眼看这个孩子。后来这个苦命的孩子在世上仅仅活了三岁就因腹膜炎而夭折了。也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父亲。
由张幼仪的离婚，忽然让我想到另外一个文化名人胡适的老婆江冬秀。据说江冬秀是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她却异常的强悍。当年风流倜傥的胡适有了红颜知己曹诚英，也动了与江冬秀离婚的念头，而江冬秀知道后很冷静地说，可以，等我先掐死二个儿子后再说。吓得胡适一生未敢抛弃这个小脚女人。
当年，江冬秀得知徐志摩停妻再娶时，曾当着许多新月社的人骂很粗的话，她说，你们都会写文章，我不会写文章，你们都是有两个面目的人，她指着胡适说，人家看你胡适怎样怎样，我看你是一文不值……胡适无可奈何地跟他的朋友们解释说，像我太太这种人，我只能跟她同桌子吃饭，别的话我什么都不能讲，她的脑筋跟我们不一样。
有时我在想，如果当年张幼仪如江冬秀般的强悍后果会是什么呢？
我们无意用道德的标准去指责徐志摩，因为婚姻是鞋，脚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也许当初张幼仪找个普通的富商，以她的聪明智慧定会过上十分美满幸福的生活，但她哥哥为她找了一个风流才子，这也许是她婚姻不幸的根源。
婚姻是扣，解开了，千丝万缕的烦恼就解开了。离婚后的徐志摩兴奋得专门写了首诗：
笑解烦恼结
（送幼仪）
一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二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三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这是诗人徐志摩留给前妻的唯一一首诗，是为祝贺他们离婚而写的。
张幼仪曾说，没去德国前她什么都怕，到了德国后她无所畏惧了。她明白人必须要靠自己，做个拥有自我的人。她知道了她跟徐志摩的差距，尽管她没有裹过脚，她的思想却是落后的封建礼教。如果没有这个脱胎换骨，也许她还是不会跟徐志摩离婚的。离了婚的张幼仪并没有跟徐志摩成了仇人，因为孩子他们经常通信，感情倒比婚姻状态时好多了，这也是民国的一大奇事。
还有让人称奇的是，张幼仪虽然与徐志摩离婚，但是张家上下对徐志摩才华的喜爱仍然不减。
当年张幼仪在沙士顿身怀六甲万般无奈中给二哥张君劢写信求救，张君劢给张幼仪的回信劈头就是一句哀痛，“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把张幼仪与徐志摩离婚看成如丧父母般沉痛。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婚姻是四哥张嘉璈帮她“挖掘”的，他常以发现了徐志摩而得意。她的六哥则欣赏地说，徐志摩的志向和气魄都不同凡响，他才气纵横，前途无量。而张幼仪的八弟张嘉铸则更是崇拜徐志摩，爱护徐志摩到了极致。徐志摩与他的姐姐离婚后与陆小曼结婚，他竟盛装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当他知道自己的孙女要写徐志摩与家姐的往事时，竟让她对徐志摩手下留情。临死前，他的遗嘱之一就是在他的丧礼上，朗诵几首徐志摩的诗。可见张家兄弟对徐志摩的挚爱至深。
当年张幼仪与徐志摩离婚后，张家兄弟曾要求她五年不得与其他男子来往，不要让人以为是她不守妇道而被徐家人“休”了。其实，在张幼仪的内心深处，徐志摩仍然是她精神上的丈夫，她从来没有把自己跟他彻底剥离开来。以至于她晚年时回忆徐志摩时常常说，我丈夫如何如何。
张幼仪虽然与徐志摩离婚了，然而徐家仍把她视为徐家的人。认她做干女儿，每月给她寄2美元的生活费。张幼仪很快从悲痛中振作起来，她雇了保姆带彼得，自己学习德文，并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
出身名门的张幼仪，天资也是极聪明的，只是在旧封建的礼教下，她的聪颖没有机会得到开发。后因与徐志摩的离婚，身受西方教育，给她制造了一个成就自己的机会。后来回国后，她成为当年上海的风云女性。谈学识，她曾执教于东吴大学教德语。谈经济，她是上海女子储蓄银行副总裁。谈经商，她是上海云裳服装公司的总经理。一个离了婚的女子，谁能有她活得如此精彩。晚年张幼仪曾无限感慨地说，当年离了婚的女人只有三条路，当妓女、出家或是自杀。而她正是因为在国外接受了新思想，才突破了那个旧礼教的咒语，最后成了一个成功的新女性。
张幼仪把自己的人生划分为二个阶段，一段是去德国前的，一段是去德国后。去德国前，她什么都怕，怕离婚，怕做错事，怕得不到丈夫的爱，委曲求全。去德国后，她遭遇了人生所有最沉重的怆痛，与丈夫离婚，心爱的儿子病死在他乡，这是段人生最晦暗时光，一切都似乎跌至谷底。《周易》中有句话叫，否极泰来，当所有的逆境到了极点，就会向顺境转化。也许正是这些无与伦比的伤痛让张幼仪清醒起来，人生任何事情，原来都要依靠自己。别人的怜悯，博不来美好的未来。振作的张幼仪以后果然为自己博了一个新的未来。
看着张幼仪旧式的老照片，我恍惚看到了鲁迅发妻朱安和郭沫若发妻张琼华的老照片。这是两个一生独守空房度过寂寞苦寒岁月的女人。朱安曾悲怆地喊出，我也是鲁迅的遗物。而张琼华更加可怜，郭沫若结婚五天就离开家，她一生独守在那个如古墓一样阴冷的家，孝敬公婆，对郭沫若从未产生过哀怨的情绪。每天把郭沫若结婚时用过的家具，一件件擦拭得光亮如新，把他居家时读过的书籍、用过的文具、写过的作业本和手稿、学校发给他的毕业证书、陆续寄回来的书信……全都当作圣物一般珍藏起来的。多少个日夜她是抚摩着这些臆想着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如同吸入精神的鸦片，在那个幽暗阴冷的郭家老宅度过了女人的青春韶华和暮年的悲凉。
如果张幼仪没有与徐志摩离婚，我想也许会是第二个朱安、张琼华？雅典的少女啊，我们分了手，想着我吧，当你孤独的时候。
我能够不爱你吗？不会的！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