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多时候像一只磨盘,滚碾在人的心头。许多美好的理想在生活的重碾下会变得扭曲无奈。过去那个锦衣华服风度翩翩的徐志摩,在生活的重荷下,也变得随意和邋遢,他常常是衣着随便头发凌乱地四处奔波赚钱养家。
徐志摩同时在几个学校兼职,还写些文章赚外快,应该说收入也不算少。可是,不管他如何卖命,面对家里庞大的开销,每每还是捉襟见肘。徐志摩家里虽是家财万贯,但就因为他娶了陆小曼,徐家便断了与他们的一切经济来源。陆小曼的生活依旧奢侈无度,像一个欲望的无底洞。单是她的阿芙蓉税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陆家生活拮据时,翁端午也常常变卖家产为陆小曼贴补花销。
此时的徐志摩,已经不仅仅是过去那个有着单纯美好理想的诗人了。他的大脑已经被生活的锈水注入了铜钿的颜色。
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信中说,告诉端午,大雨的地时本年二月押给营业公司一万二千两。他急于要出脱,务请赶紧进行。他要的俄国皮帽,那是天津盛锡福的,北京没有。我不去天津,且同样的货有否不可必,有的贵到一二百元的,我暂时无法买……
永远弄不清翁端午与徐志摩俩人的关系,这个人与陆小曼如影随形。就连徐志摩与陆小曼回硖石上清明,也有他的伴影。徐志摩曾悲哀地说,我是个痴子,你真不知道我曾经怎样渴望和你两人并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饭,或同看一次电影,也叫别人看着羡慕。但说也奇怪,我守了几年竟守不着一单个的机会……
从徐志摩的许多信中可以看到,翁端午几乎是他家的一分子,许多事务都有他的身影。外界始终对他们仨人的关系议论纷纷,有人甚至说出,二夫伺一女或鸠占鹊巢等难听话时,徐志摩始终没有与翁端午交恶。而且从他留下众多的文字上来看,几乎很少发现过他对翁端午指名道姓地指责和抱怨,这难道就是徐志摩对男女之间关系的深刻理解或是西方绅士对男女关系的大度?
陆小曼曾经解释过她与徐翁二人之间的关系,说她与徐志摩是爱情,而与翁端午是感情。也许陆小曼的爱情与感情的区别在于,爱情有情欲的成分,感情是割舍不掉的。而徐志摩却说,爱情的出发点不一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到了顶点。按徐志摩之说因为爱才爱身体,因为厌恶了就连身体也厌恶。那么陆小曼对翁端午有感情必定也有爱了,爱的顶点必然也是身体了。当然,关于这点在以后真的印证了。在民国,这仨人之间的关系叫许多人扑朔迷离,可能除了他们本人谁也说不清,真像张爱玲所说的,生活像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
无聊恶俗的生活,把徐志摩所有的灵感都湮灭了,他迫切想出去走走,透口气。徐志摩本来就是好动的,如他所说,他每回身体行动时,思想仿佛也跟着跳荡,他爱动,爱活泼的人,爱空中的飞鸟,爱水,爱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山水。朱自清也评价徐志摩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
可是上海奢糜的生活让他失望,他曾多次说,第一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第二也没有合我脾胃的事情做。他曾想回北京,可是当时北京教书不发薪水,他现在要养一大家人。他最渴望的是回硖石老家过那种“草青人远,一流冷涧”的宁静生活,可是偏偏因为父母不接受陆小曼,他也无法厚颜依赖父母了。所以,他心中的天堂就在国外了。他给胡适的信中说,我哪一天不想往国外跑,翡冷翠与康桥最惹我的相思……
1928年6月,徐志摩在黄浦江边的码头上,登上了一艘外国游轮。促成徐志摩第二次环游世界有太多太复杂的原因。爱情的幻灭、思想的麻木、创作的枯竭、理想的失落都像巨大的阴影萦绕着他,他是怀着复杂的心情,逃离上海到外吸氧。也许他是想利用这次出游,在宁静的旅游中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也许他是想通过行走复活他创造的灵性。他更想通过自己这次出去给陆小曼一些时间,让她好好思考一下,改变自己不良的生活。出国前,徐志摩与陆小曼曾有过一次长谈,他与她回忆了美好的初恋,回忆了他们当时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而现在,他们的生活竟然如同一团腐朽的陈木正在一块块地被风化烂掉。他语重心长地希望陆小曼能戒掉了阿芙蓉,认真学画,再读些正书,等他回来时能看到一个健康、朝气的“小龙”。他们的生活才真正有意义。
船在蔚蓝色的大海上航行着,徐志摩迎着微微的海风独倚船栏,他望着水天一色的大海,听着海鸥自由地翻飞发出喁喁的叫声,觉得这个世界原来可以这样单一、自然、纯净。面对大海,他长长吁出了一口长气,仿佛是把这一年来在上海憋屈着的浊气都徐徐吐出。
徐志摩在航行中给陆小曼写信说,上海的生活,想想真是糟,陷在里面时,愈陷愈深;自己也不知道实在危险,但你一跳出来时,就知道生活是不应当这样的。徐志摩说,在船上是个反省自己的机会,他愈来愈觉得他和她都有赶快唤醒的必要。他已经不年轻了,再也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子。他暗示陆小曼,近来他感到的种种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你要是真爱我,你得想想我的一生,想想我们俩共同的幸福。
在路上,徐志摩给陆小曼苦口婆心地写了上百封信,可是,陆小曼总是草草地瞟一眼,随手就甩了。然后又沉浸在阿芙蓉的快感中去了。以致许多信都丢失了,这让徐志摩后来大为光火。徐志摩对写信很认真,几乎每封信都是一篇独立成文的优美散文。而这些美丽的信函丢失,也是徐志摩作品的一大损失。
这次出游,徐志摩先到日本的神户、横滨,然后到达加拿大的温哥华,美国的西雅图、纽约,又到了伦敦、巴黎柏林,最后取道印度去拜访了泰戈尔。历经半年,所去地方之多是名副其实的环球旅游。
当他再次来到魂牵梦萦的康桥时,看到在瑰丽的夏日里,康桥的校友楼依然是青藤布满,让人觉得生机勃勃。皇家学院那如森林一般的尖阁直入云霄,是康桥的标志和荣耀。他在最有灵性的康河之畔,在清荫和美草之间徘徊着。他轻轻地抚摸着桥阑,仿佛触摸到时间的隧道,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林徽因那娇美的身姿正站在桥上向他挥手,那盈盈的笑脸上如康河上盛开的白莲。康河的月色多么美好呀,他们在月光下散步,在雨中共伞。她那如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在河畔。他牵着她的手,温柔地望着她,她羞涩地低下头,他看见她藏不住的笑靥,让毛茸茸的眼皮一跳一闪。他俩在月夜下,在垂柳边,在美草上谈情吟诗。康河柔软的水波曾载着他们爱的小舟,载着欢笑地从康桥的桥孔中穿过。那河边的垂柳天上的月光,曾窥视过他们爱的相拥。康桥见证过他们的恋情。她始终是他心中那首最美的诗。
可是今夜他来了,却形单影只,没有了爱人,没有了朋友。夜空已经没有了昨日的星辉,小船上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欢笑。当年的爱人早已嫁作人妇,他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再次走入康河,徐志摩睹物思情百感交集,心里充满着伤感和忧伤。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诗人带着无限的伤感与康河挥手告别,然后转身悄悄地走了,他把所有最美好的回忆都永远留在了康桥,写下了他最著名的诗篇《再别康桥》。望着他踽踽远行的背影,整个康河都为他沉默着。
二十世纪过去了,如今在剑桥国王学院的金柳湖畔,竖着块白色的大理石,上面用中文镌刻着这首中国二十世纪最有影响的新诗之一《再别康桥》。
徐志摩在长达半年的旅行中,先后拜访了大哲学家罗素、英国老作家狄更生,并通过他的引见拜访了著名作家哈代等许多知名人士。最后辗转到印度,看望了他心爱的老爹,泰尔戈。徐志摩的这次环球旅行,虽是一次走马观花的文化旅途,但也让他焦渴的生命注入了一点激情和源泉。
但不得不说的是,徐志摩的这次环球旅行,并非只是简单的出游。其中,还暗隐着商业的秘密。徐志摩这次出游与一个叫王文伯的商人结伴同行,他们带着不少的古玩、玉器、字画、铜器等藏品。这些东西只要卖到国外就能身价陡增,比在国内的利润可观得多。一路上他们待价而沽寻找买主。因要供陆小曼的挥霍无度的生活,让徐志摩这个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也尝到了生活的窘迫,他不得不涉足到掮客的领域,赚些铜钿来聊补生活的漏洞。
从徐志摩给陆小曼的信中可以看到端倪,如:
文伯方才说,在美国汉玉不容易卖,因为他们不承认汉玉,且看怎么办。
今天我把古董给文伯看,他说这不行,外国人最讲考据,你非得把古董的历史原原本本的说明不可。……我走的匆忙不曾详细问明,请端午给我从详(而且需有根据,要靠得住)即速来一个信。……汉玉我今天才打开看,怎么爸爸只给我些普通的。我上次看见过的一些药铲什么好些的,一样都没有,颇有些失望,但我当然尽力试卖。
行李居然安然过去。现在无妨了,只求得到主儿卖得掉,否则原货带回也够扫兴的不是?……
在徐志摩给陆小曼的许多信件上都可以读到关于文物生意上的事。看来,他们这次环球之旅,“倒卖文物”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任务。究竟这趟欧洲之旅的买卖如何,无从知晓。但是我们知道了,从这以后,徐志摩私下充当了多次买卖掮客。很难想象,像徐志摩这样一个自由、爽快、脱俗、清高,时时梦想着神圣境界的诗人,如何俯下身子与人锱铢必争地谈生意。他那双灵动的眼睛,不仅仅只为美而发光,难道还在为铜钿而泛光吗?
也许真让人理解了那句,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生活真是一条毒蛇,它在吞噬着诗人的灵魂,拉着他,朝他并不情愿的地方跑。这期间,他的诗,如被淫雨连绵的天气弄得稀糟的花瓣,跌落在泥泞的小路上,无法拾起。偶尔有了思想,也似岩石上的藤萝,贴着枯干粗糙的石面,极困难地蜒着;颜色是苍黑的,姿态是倔强的。他说原先自己心中有一注流泉在闪光,在飞沫,现在被一块石板不留缝隙地给镇住了,怎么也掀不开了。这块石板就是生活的压力。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